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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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煩我好不好?!」蕎子差點被他搡了個趔趄。那意思很明白:你以為你還有這種特權嗎? 蕎子忍住淚。戰場上要忍的太多了。贊比亞這時回過頭,心軟了:「我沒有別的意思……眼下這種情況,我只能考慮最實際的。」他說著瞥了一眼前面很不象樣的隊伍。 蕎子心裡突然湧來一陣悲壯的感情,她設想這時突然被一顆子彈擊中,倒在他腳邊,他或許會後悔,會把她平穩地托起來,灑兩滴男子漢的眼淚;或許他還會在她漸漸冷卻的額頭上深深地吻一下…… 她抬起頭,發現他正用溫柔的眼神注視她。誰相信這樣的眼神裡不含有愛呢?她走過去,頭髮輕輕擦著他的肩:「說不定,沒有多少時間了……」! 他明白她指什麼。他倆離隊伍更遠了,這一會沒有人來干擾他們。 「假如你肯原諒我,我會死得心安理得……」 他還是那樣看著她。若不是竭力抑制,他或許會對她說: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我愛你。它和原諒沒有關係。 蕎子幾乎要偎進他的懷抱,而他卻拖著傷腿閃開了。 「得,咱們還是快趕路吧。」他飛快地跛著腿追戰友們去了,遠遠地向她轉過一張焦躁的臉,「你還愣什麼?」 蕎子懷疑他剛才那一刹那的溫柔是自己的幻覺。她驀地哭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醉心於這種戲劇性關係。」他又追加一句,似乎對剛才自己那番表現很懊喪。 ……來吧,子彈!蕎子瘋狂地想。 楊燹揪住了急奔下樓的喬怡。 「哭啦?」他皺著眉,「咱們講和吧。」 喬怡苦笑:「講和?別受罪了。」 「行啦。大家心都不安了。」 似乎這一切倒怨我?喬怡想。一個失戀者,一個被拋棄的姑娘,你要她怎樣才能恰如其分呢?不容許她的自尊心保留最後一點地盤嗎?…… 「你不是個被拋棄的角色。你也用不著急於表現你的自尊。事情是另外一種性質……將來你或許會理解我……」 楊燹遞上來一條皺得可怕的手絹,這就是他的全部溫存了。 他們回到季曉舟家時,滿桌的菜原封未動。大家象什麼介蒂也不曾有過似的談笑,丁萬竭盡全力活躍氣氛。他一頭汗,衣服也不齊整了,早忘了相親的事。 喬怡下了最後的狠心:一旦有空,她便把田巧巧留下那封信的內容告訴楊燹,讓他知道她受了怎樣的冤枉。即便他要和黃小嫚結婚,也有必要把一切澄清。不然,憑什麼隨隨便便地忍受他的報復呢! 幸虧田巧巧留下了那封信。 田巧巧要是不死,她或許會親口對楊燹解釋。她若活著該多麼好啊…… 這時,楊燹咋咋唬唬舉起杯:「來幾句正經的吧……祝什麼呢?」 透明的液體在透明的酒杯裡晃動,靜止。 「真渴啊!……」采娃已經徒勞地把這話說了無數遍。大田悄悄把水壺遞給她,裡面只剩個壺底了。 「快喝,別讓大夥看見……」見采娃貪婪地咽著水。她不由跟著翕動著粘巴巴的嘴唇,「這下喝完了,你再要可真的沒了……」 贊比亞看著一張張焦黃的臉。 「先歇歇,我去找找水看。」他發現這一帶有菖蒲,這植物一般只在水源附近生存。果然,過了一會他回來了,喊著:「有水!……」 眾人跟過去,見一塊巨大的石壁上長滿墨綠的厚苔,一股極細的泉水從石縫裡淌出來,在石頭下聚成一個盆大的水窪,窪底是被漚成棕紅色的樹葉。大田伏下身剛剛喝了幾口,突然『呀』地慘叫一聲,眾人都吃驚地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的草叢裡鑽出一個人來。說他是人頗不準確,因為他的形容已枯如一架殘骸。他趴在地上,用那雙黑洞似的眼睛瞪著他們,下半身仍留在草叢裡。 在贊比亞「刷啦」一聲操起槍的同時,他淒哀地發出一聲低號。女兵們擠在大田身邊,死盯著這個怪物。這怪物上身赤裸著,鎖骨形成兩個深深的凹槽,足能盛一掬水。他頭髮很長,黑白摻半,看上去年齡在五十歲左右。見贊比亞端槍走過去,他的眼睛由驚恐變得絕望,他雙手合十,似乎打算作揖,但上身卻由於失去支撐,「撲通」一下叩在地上。他伏在那裡粗重地喘息著,兩塊肩胛骨可怕地大幅度抽搐。贊比亞喝了一聲:「宗堆寬洪毒兵!」① ①越語:我們寬待俘虜! 他沉重地搖著頭,又撐起上身,慢慢向前蠕動。原來他已壓根無法站起來,因為他的兩條腿齊大腿處斷了,一片黑血漬透繃帶。所謂繃帶也就是他的上衣,那衣領上的越軍徽記赫然可見。這是一個失去了抵抗能力的敵兵。 數來寶壯著膽走到贊比亞身後:「拿他咋辦?」 贊比亞不做聲。從他臉上很難看出他在沉思默想還是在發愣。 那怪物依然瞪大眼睛看著這群中國人。突然,他沒命地磕起頭來,一面磕頭一面從嗓子眼裡發出嗡嗡的哭聲。磕罷頭,他伸出雙手,企圖去拉贊比亞的腿,後者有些厭惡地後退一步。他又轉向幾個女兵,嘴裡嘰嘰咕咕地說著她們無法弄懂的話,一面沒完沒了地朝她們磕頭。 「是個老頭兒……」大田慢慢走過去,但贊比亞伸手將她擋在身後。 「別忘了,現在是在打仗。」 「總不能……見死不救,就算是敵人吧,把他一塊帶走,等找到部隊……」 贊比亞狠狠地制止大田說下去。他心裡並沒有十分把握能把這支小隊中的每個人帶回部隊,掉隊的兩個人還不知死活。眼下,每個人都在消耗體內的最後一點能量,帶上他,這具殘骸?瞧她說的! 這具殘缺的肉體,此刻在想什麼呢?從他那神情看來,不象個老于行伍的兵痞,倒象個耕作半世的農夫。他的家在何處?可有老伴?可有兒孫?愚蠢的、盲目的、可憐的軀體。他也許在這裡等待著拯救他的人,已等到了生命的最後一息。他或許眼睜睜看著他的同類從身邊走開,把他拋在身後,如同拋下堆垃圾。他在這荒山上爬著,緩慢而痛苦地爬向生命的終點…… 贊比亞將槍遞給大田。他蹲下身子,看見那殘肢上爬滿噬血的螞蟻。那是南方熱帶雨林中特有的螞蟻,大而肥碩的臀部呈出絳紫的顏色。站在他身後的大田不由渾身痙攣,胃往上聳動了幾下,幸而腹內空空,才沒有嘔吐出來。那三個女兵一見那密密麻麻蠕動著的小生物,連連後退了幾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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