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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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萬哈哈笑道!「憂鬱能長我這麼胖嗎?」 黎副團長剛走,楊燹到了。他第一眼就看見喬怡,打著哈哈過來握手:「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喬怡想,這傢伙夠狡猾,一個哈哈把什麼都混過去了。他坐在喬怡旁邊的沙發上,落落大方。眾人絲毫想不到這二位前天夜裡已有過長達三小時的會晤。 「烤(考)糊了沒得?」萍萍問楊燹。 「夠嗆!一天兩門,禮拜天都不放你。生怕你多了點搗鬼的時間。」楊燹眼圈發紫,嘴唇結著一層幹皮,讓喬怡想起他在戰場上那副樣子。「好多年不進考場,乍進去心直發虛。我至少花了二十分鐘適應環境。」 喬怡剝開一個橙子,又掰成一牙一牙地遞給他。 「我不愛吃,怕酸。」他大聲嚷著,弄得喬怡困窘不堪,「你自個吃,你愛吃這玩藝。」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告訴別人,他和這個叫喬怡的姑娘之間不再有什麼秘密,一切都亮著來?喬怡只得「自食其果」。真沒趣。 楊燹看了看桌上的四個冷菜拼盤,搖頭道:「這叫什麼?鄉下小酒店水平。」他挽起袖子,「重來!幹什麼都要有個出奇不意之處。」 乘萍萍出去給曉舟當下手,楊燹開始「重來」了。剛才那句話傷了喬怡,她蔫了,拿起一本書擋在兩個人視界之間,似樹了一道屏障。他始終沒聽見那本書有翻動的響聲。 他仔細回憶著今天上午的考題。化學,本來是他在中學裡最感興趣的學科,實驗室裡那些器皿、燒杯,那些在燒杯裡變色變態的液體,使書本成了有形有色的東西……而如今,一切都得重來,重頭學,他不知耗費多少時間,才對那繁多的元素符號恢復了記憶。他實在想不起哪一道題會出現誤差。他覺得自己一坐在考場那個指定座位上,就象坐進了坦克駕駛艙,一股勁轟著油門從考卷首端碾軋到末端,然後象逃一樣奔出那間教室。他看見與他競爭的全是一張張娃娃臉:大學畢了業,順理成章地又進入這個門。他頭一次知道自卑是什麼味道…… 他的手指還很靈巧,因為拉過中提琴嗎?他撥弄著瓷盤裡的清拌竹筍。筍是嫩白的,象喬怡的手。筍是竹子的幼年。竹,禾本科,通過有性繁殖和無性繁殖來壯大自己的種族。他把白嫩的筍一拫根排列著,再弄些「賊耳拫」放在上面點綴。「賊耳根」又名魚腥草,綠色中微微透著紫紅。它屬草本科,入藥能消炎敗火,應該專門賣給考試的人吃。這黑的是什麼?髮菜?真象一團剪不斷、埋還亂的秀髮。人類有仿生學,植物卻也會模擬人。是誰最先發現這種蕨類植物能食用?下面是淡黃色的腐竹,把一粒粒黃豆變成這種不可思議的形態,體現了文明和進步……今天考卷上第二道題是不是答得太別出心裁?為什麼要撇開那道眾人皆用的定理?不,錯不了,他楊燹左右兩側腦體主管思維的部門健全得驚人,雙腦之間的胼胝體通過神經纖維發出的思想脈衝向來是準確無誤的。據說思想脈衝的速度每小時僅有二百五十公里,而他楊燹不然,他自信比一般人快得多。他的思想快得象光輻射。試問這樣敏捷的腦瓜也會出錯嗎?他的「脈衝線路」只出現過一次傳遞性錯誤,那就是他打了喬怡那一巴掌,那次不知怎麼了,腦子的信息傳遞到手上時,中途被阻、被篡改了。下午三點,考外語。真弄不明白,我愛的是植物,偏偏要考那麼多與植物關係不大,或毫無關係的科目。考吧考吧,還有比戰爭那場考試更艱難的嗎?楊燹,戰場上你沒有死,考場上也不會失敗。 「乖乖,楊燹在畫畫哩!」丁萬叫道。 楊燹抬起頭,發現四個戰友靜靜地圍著他,看著他在一個大茶盤裡拼出一幅圖畫。大家都顯示出吃驚不小的樣子。丁萬把舌尖銜在兩齒間,傻了。 「太漂亮了!」季曉舟說,「松鶴齊壽!」 楊燹又把兩撮醃泡的鮮紅辣椒堆在「鶴頂」,那腐竹酷似松樹的枝幹。 「想不到楊燹手這麼巧!」丁萬嬉笑道,「還讓不讓吃?」 人家都笑起來。萍萍突然叫道:「該死的贊比亞!你手上盡是墨水——你沒洗手吧?」 「墨水怕啥,咱肚裡少的就是墨水!」丁萬說, 「吃吧吃吧。」萍萍看看表,「丁萬,你那個對象啥玩藝,遲到這麼久。」 「不等她!咋還沒咋的,先賺我們一頓飯?咱們先吃,反正約她來就沒說請她吃飯。」丁萬道,「就是苦了黎副團長,大中午曬在汽車站。」 「誰給丁萬做媒誰倒窮楣,」萍萍說,「還拉上我們這麼多人作陪。」 「這叫皇帝不急,急太監。我數來寶一向是姜太公。吃,同志們!為喬怡遠道而來,為楊燹即將成為大研究生——」丁萬嚷著。他並不因女方遲遲不到而沮喪。 「還是等等吧?」曉舟說,「這是黎副團長給介紹的第七個了……」 「第八個是銅像!媽的,」楊燹也說,「不理她,來不來先造那麼大懸念,咱們吃!」 看來全都經不住「松鶴圖」的誘惑。開始動筷子時,丁萬小聲向楊燹問起黃小嫚。 「……她現在咋樣?」 「出了院好多了。」 「她那個(丁萬指腦袋)很清楚了?」 「不遇到什麼刺激,情緒還算正常。」 「那你倆什麼時侯辦事?」 「快了,我父親不同意,不過我不管他。」 「這事你可要謹慎。一輩子長著呢,弄不好只能使她更痛苦,再受打擊她怎麼也受不住的。」 「你是指我日後可能拋棄她,離婚?」 「你假如表現出後悔對她也是打擊。現在我是殘廢人,立場和你們健康人不同了……我可是最怕人可憐我,寧可不結婚……」 「別說了,我已經前前後後想過幾輪了。」 萍萍在窺視喬怡,用那種憐憫的目光。 「楊燹,你今天實在應該讓黃小嫚一塊來!」喬怡放大音量道,音量大得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大家在一塊,玩玩,笑笑,說不定對她的病有好處……」 季曉舟和丁萬一齊扭頭呆望著她,驚異她這一壯舉。喬怡繼續抓住這勇氣:「其實,她的病就是長期孤獨造成的。那種病……」 「她沒病。」楊燹打斷她。他皺皺眉,眼晴閉了一下,這是他慣常表示厭煩的神態。 喬怡僵住了。萍萍緊著慢著往她碗裡夾菜。 「你以後別『病』呀『病』的,她沒病!」他聲音冷得要結冰。 喬怡的一切知覺都仿佛失去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楊燹。不能哭!喬怡拼命睜大眼睛。她慢慢站起身,從衣帽架上拿下軍裝軍帽。楊燹,你知道剛才那一番話我攢了多大勁才說出來的!也許我該永遠離開這裡,離開你,永遠不再見你——是時候了。大家驚愕地看著她。 「我得走了。真掃你們的興。」淚水回灌到心裡,一陣隱痛。 萍萍上來拉住她,又回頭叫道:「你們怎麼啦?怎麼讓喬怡走……」 「我得走。真的,有個約會……」喬怡不容情地,同時求饒似的看看所有人。她跌撞著奔下樓梯。 贊比亞下坡時失控了,那條傷腿使他象車閘失靈似的偏偏倒倒往下出溜。 蕎子架住了他:「你腿傷怎麼樣?……」 「沒事。快跟上隊伍!」 「……讓我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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