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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贊比亞將他背起來,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岔路口。他把他放在路邊樹蔭下。

  「我們走吧!」贊比亞果斷地說。但同伴們動也不動,直瞅著他。「只能這樣了……」

  大田看了那傷兵一眼:「積德吧,他都上了歲數了……我們抬著他。」

  「說得輕巧!……抬他?誰抬?別給我找亂子了!」

  「不能扔下一條性命。優待俘虜可是……」大田嘶啞地爭辯。

  「你身上沒傷了?說這些便宜話!……我要對你們負責,還嫌我責任不重?!要看看我腿上的口子嗎?見了骨頭,骨頭,你見過嗎?!」贊比亞有些失常,眼直直的。

  蕎子說:「讓我和大田來抬……我們能抬。」

  「那又讓誰來抬你們?!」贊比亞打斷她,「他需要包紮,需要手術,需要葡萄糖——這些恰恰我們也需要。可目前無論我們,還是他,都一無所有。請問一無所有能醫治什麼?……」

  「你……狠心!狠著呐!」大田呐呐著。她額上一層虛汗,不時用手捂一捂腹部。

  這個越南老兵不知他們在談論什麼,但他料定這每一句話都與他休戚相關。所以每當某人說話,他便死死盯著那人的臉,拼命分析那上面所透出的信息。他很快知道這個黑皮膚、高個子的人是關健人物,而這個人物漸漸在爭辯中占了優勢。

  「只能這樣。現實只能讓我做到這些。」

  沒有人吭聲。這具殘缺的軀殼伏在地上,也不再關心每個人的表情了——他已漸漸平靜,就象刑期已到的死囚。

  贊比亞咬著牙,拖著傷腿蹲下,替那老兵把亂纏在傷口上的破布解下來,每動一下,便引起他一陣戰慄。他並不叫喚,或許連叫喚的力氣也沒有了。

  贊比亞從蕎子手上接過急救包,看她臉色煞白,擺頭道:「遠點待著去!」一股惡臭從那殘肢上散發開來……

  包紮完畢,大家默默背起行裝。贊比亞掏出最後一包壓縮餅乾,把其中一半放在越南人身邊。「對不起,以防萬一,我得搜查你一下……」贊比亞說。

  他聽不懂,只是眨著眼。贊比亞在他腰上摸了摸,沒有武器;又摸摸他的褲兜,從裡面掏出半包壓得歪七扭八的香煙和一個空火柴盒。那人慌忙做出拱手相送的姿勢,他顯然誤會了。贊比亞把煙重新塞回他的褲袋,便領著同伴從他身邊走開。他呃呃地叫著,又掏出那包煙。他知道煙在戰爭中的珍貴,企圖用這點誘惑換取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他雙手擰捧著香煙,一面忙不迭地磕著頭。他嘎啞的語音無人能弄懂,但從他的眼睛裡可以讀到這樣的內容:別撇下我,救救我……我把香煙全送給你……

  大田不忍地扭過頭,不敢看他。贊比亞站住了,充滿矛盾地凝視著這個痛苦掙扎、奄奄一息的人。

  「給我打火機。」

  贊比亞從數來寶手裡接過打火機,回到那越南人面前。那人呆了,不知是吉是凶。贊比亞從他手裡抽出一支煙,放到他嘴唇上。「啪嗒」一聲,打火機竄出長長的火舌,那人很自然地將頭湊上去,點燃了香煙。他趴在那裡,感激而充滿悲哀地抬起臉,看看贊比亞,又點點頭,似乎在醞釀一個微笑。他已知道不可能再有什麼奢望了。

  小隊匆匆走去。沒有人再回頭……

  接近公路時,迎面遇上四五個越南公安兵。「往回跑!住山上跑!」贊比亞低聲下命令。

  敵人已發現這邊的動靜,不開槍也不叫喊地緊追上來。咬人的狗是不吠的。

  贊比亞不時用一個點射使追兵與他們的距離稍稍拉大。當他們又跑回那個岔路口時,那越南傷兵臉上現出起死回生的光澤,兩眼亢奮地大睜著:他預惑到自己將獲得再生。贊比亞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扳機上猛一痙攣,但他畢竟控制了這突發的神經質。那傷兵已感到一種威懾,這威懾來自槍口也來自道義。

  贊比亞選擇了向西的那條路。那條路通往密實的灌木叢,還有一人多深的芭茅草作屏障。即使那個傷兵出賣他們,他們利用這大山叢林的掩護也將多一點生存的保障。他們拼命往山上攀登。林子越來越密。路消失了。荊棘象無賴似的牽絆著腿腳,撕扯著衣服和皮肉。追兵被甩下了。敵人正朝那條相反的路尋去。顯然那傷兵幫助了這支小隊擺脫險境。他沒有出賣他們。他們的確征服了一顆心……贊比亞抹了一把汗。清點人數時,發現大田不見了……

  楊燹咕咚一聲咽下酒,低聲嘟嚕了兩句詩:「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眾人相視良久,都懂得他所指那少的一人是誰……

  贊比亞找到大田時,見她正斜倚著樹坐在那兒,臉色發灰,額發全被淋漓大汗貼在腦門上。「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這個素來健壯的姑娘吃力地笑笑,搖了搖頭:「我……給那個越南人留下一壺水……」

  「搗亂!我們一共只有三個水壺!」贊比亞火了,目光有些殘忍,「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們卻還要活下去!」

  「放心,我不會爭你們的水喝……」她冷冷道,吃力地扶著樹站起來,樹被她搖撼得瑟瑟作響。

  贊比亞疑惑地盯著她:「說實話,你傷了哪兒?」

  她倔強地挺了挺飽滿的胸脯,不理會贊比亞,徑直追隊伍去了。

  「你受傷了!別想瞞我……」贊比亞怒吼起來,一把扯住她。

  「去你的吧!」她突然明朗地笑了笑。

  第11章

  記得宣傳隊解散之前,演出了三場,作為告別。演出後,孫副軍長嚷著要見拉板胡的「胖女子」。這位副軍長長期休養,已老態龍鍾,很久不露面了。他是由兩個小兵架上臺的。

  「首長,您是問田巧巧同志吧?」黎隊長上前問。

  「我不管她是啥子同志,反正是那個胖姑娘……她哪裡去了?」他昏花的目光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

  ……她哪裡去了?哪裡去了?大家木然地看著老頭兒。參戰的人都活著,唯獨這個健壯的田巧巧……多麼不近情理啊!

  死,果真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麼?她那麼強壯的生命,被一顆小小的子彈就勾銷了?她和大夥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她幫助大夥做過那麼多事,難道這麼多人都沒有力量拉住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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