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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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看母親結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卻遇上了這份榮幸。記得那年她滿五歲,媽媽和繼父要帶她走了。繼父用獨臂牽著她,她跟著這對成年人只能緊跑慢跑。走了一會兒,她漸漸發現有個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是一雙小皮鞋的哢噔哢噔的聲音。她從皮鞋的聲音聽出這個跟在後面的人是誰。到了汽車站,汽車開過來了。她回過頭,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裡有點遺憾,似乎有什麼要緊事沒來得及做。這時繼父用獨臂把她抱起來。五歲的她只有三歲的身高和重量。他們要上車了,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掙脫繼父,逃到他那裡去,哪怕是去挨揍。車開動時,她從後窗裡看見那冤家狠狠轉過身,又狠狠踢著一塊石頭蛋兒往回走。他那一身蠻勁似乎總得找東西消耗掉。車開老遠了,她看見他還站在很寬的馬路中央,張大嘴在呼喊什麼,也說不定在咒駡什麼。她心裡有點不大對勁兒,雖然那時她還不懂人們給這種複雜情感下的定義叫「悵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麼會躺在這片乾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過來了。贊比亞那身軀似乎是一張摽得很結實的筏子,居然沒被推來搡去的激流沖散架。他真結實,真捧,他的生命從來不肯向死神輕易妥協。不過他現在像是一動也不能動了,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黑黑的臉在晨光裡顯得瓦灰瓦灰的。濕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塊塊,似乎永遠是一種運動狀態,他脖子和肩膀沒有鮮明的過度,這是那種強力的象徵。她抱著雙膝,坐在離他不到兩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條傷腿上,被水泡得發白的傷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組織,她不由戰慄起來。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這樣渾身潮嘰嘰,涼冰冰,真夠受。趁他睡著,是否該把他的衣裳脫下來晾晾?順便也可以處理一下他的傷口,她還有一個未啟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解除武裝」,會怎樣看她,會認為她不懂害臊嗎?……現在是打仗,沒什麼處女與童男,只有中性的戰士。她咬了咬牙,按照應該做的那樣做了。 她笨手笨腳地替他包紮著,動作稍重,他便輕輕抽搐一下,但並未驚醒。這傷口簡直不象樣了,再不包紮就會化膿、感染、得敗血症。她透過傷口剖面的幾個層次,看見了那白生生的骨質。纏完最後一圈繃帶,她總算透出口氣來。戰爭一下能讓人看清另一個人的骨頭,這在和平時期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皮膚是溫熱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樣粗糙。甚至稱得上細膩,微微發亮,象銅器。她這是第一次觸摸男性的身坯,何況又是如此精壯的身坯。她突然把臉貼到他胸口,想聽聽他的心跳是怎樣轟轟烈烈,但一陣臊熱,使她縮回脖子:他畢竟是個異性啊!這就是男性,她從來不敢企望他們青睞的熱血男兒。她退得更遠一些,驚訝那鼓滿力量的肌肉,嘆羨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麼?連熟睡時都顯得那麼不好惹。 只有在這個男性面前,她才頭一次感到自已是個女孩子。發育不良的外形並不說明她內心的一切都無所萌動,她的青春期雖然那樣含混,無人理會,但畢竟在作用著她的身心。他是不會喜歡她的,不會理睬她自童年就滋生的那股傾慕之情。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只把她看作人群中一個晃來晃去的個影子。沒錯,她知道自己在他心裡的形象…… 昨天他為了掩護集體,自己留在那座磨坊裡。他們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見那磨坊塌了。她瞞過集體,獨自跑回來,或許能救他,或許就和他死在—塊。和這樣強壯的靈魂一同長眠,死就沒有什麼淒冷寂寞可言,就可以一笑置之。沒想到她救了他,此刻又與這個活生生的男兒呆在一塊,像是(她甚至巴望)永遠也不會有人打攪他們。一隻虎,只有在它熟睡時人們才能守著它,在近處欣賞它斑斕的花紋。 更冷了。她打開包在武器外面的膠皮雨布,給他蓋好,不然僅穿著短褲背心的這個男子漢也難免在清晨的冷霧裡著涼。他動了一下,她驚得躲到一邊去了。 贊比亞在睜開眼的同時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這一覺睡得象死了又復活似的。他正疑惑自己怎麼會這身裝束,小耗子哪裡去了,忽聽見不遠處的灌木叢裡傳來一聲細弱的驚呼:「你別往這兒看……」 他聽出是小耗子的嗓音。他扭過臉去,背朝著那灌木叢。剛才的一瞥,他的目光只從一對尖削蒼白的肩膀上掠過。他的和她的軍裝同時被攤開在旁邊晾著。他用手摸了摸,還有一點潮意。但他很快穿戴整齊了,相信體溫很快會將它烘乾。他站起來時頭有些暈,不知是頭上的傷還是饑餓的緣故。他將那塊雨布往灌木後面一擲:「喂,你披上吧,要著涼的。」他不知道她已凍了兩個鐘頭了,因為她總不能和他同鑽在一塊雨布下面呀。 「好了,……你可以轉過臉來了。」 他開始擦槍,仍把背對著她。一陣窸窣之聲後,他身旁出現了一頂「微型帳篷」——那雨布披在這個矮小身體上顯得寬敞無比。 「你的傷怎麼樣……」她問。 「謝謝你替我包好了。」 「我是問……還疼嗎?」 「好多了。這該死的子彈全受了潮。」 「昨晚上真險……」小耗子有些膽怯地笑笑,「要不是你,我恐怕已經淹死了。」 「要不是你呢?我現在還在那破磚爛瓦裡等死。得啦,咱們別在這兒互相吹捧了。」他哈哈一笑。 這時他轉過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怔了一下,思索一會,接著又去端詳她…… 「你過去見過我嗎?」他問,盯著她不放。 「怎麼會沒見過。你不是常到我們寢室來找蕎子麼……」 「我不是指這個。小時候的事你都能記得清嗎?」 「那要看什麼事了。」 「比如你挨了別人的打……」 「對打過我的人我都不會忘。」她打斷他,並陰暗地笑笑。 贊比亞恍然大悟。那個對著越走越遠的爸爸嘰嘰哇哇唱歌的小女孩啊……他使勁擦著槍,小耗子從他身邊走開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 「說什麼?」她裝儍。 「說你就是……說我揍過你!」贊比亞不知在對誰惱火。 「有什麼可說呢?我們那時候又不是朋友。」 「那現在作朋友!」 「……誰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 「你活夠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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