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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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黃小嫚聽見隔壁客廳裡撥電話的聲音,似乎是要什麼招待所。楊燹這麼晚還給誰打電話……電話「哢嗒」一聲又掛上了。她聽見他在房間裡踱步,一種焦躁的情緒被貫通的木質地板傳導過來。她的睡眠總是很淺,稍有動靜就會驚醒,醒來一摸腦門全是汗。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活下來、長這麼大的。她喜歡夜,夜似乎能庇護她,比隔壁那個男子漢的庇護更為可靠。 楊燹頭一次出現在宣傳隊院裡,黃小嫚就認出他是誰了。他完全忘記了她。(童年,有多少荒唐的事值得浪費記憶呢?)她當時對他的出現很驚訝,甚至驚喜:不管他曾給過她怎樣的待遇,他畢竟是除父母外第一個觸碰她的人。那種觸碰在童年是可怕的,疼痛的。而如今,疼痛淡忘後剩下的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是女孩子的原始意識對異性的強悍的羡慕。那時,她怕他,痛恨他,但同時又覺得,一個讓人害怕的人才了不起。她聽過有關魔王的神話,在她幼稚的想像中,魔王就是他那個樣子。魔王是可畏的,但他能輕易征服一顆心。 這「黑皮魔王」領著一幫男孩坐在省委大院的臺階上,見她走過來便齊聲喊:「你爸是個大右派!你媽是個小破鞋!……」她當時只有三歲,既不懂「大右派」,也不懂「小破鞋」,只知道父親在她生活中消失了,母親常常把一個絡腮鬍子的男人領回家來。她上幼兒園不再有人接送,母親總是很忙,因為那個絡腮鬍子只有一條臂膀。她不明白為什麼少一條臂膀的人反而會多出那麼多事兒。從幼兒園回家是觸目驚心的,那個黑皮膚、高個頭的男孩說不準會從哪裡躥出來,給她幾拳或幾腳。她永遠忘不了他那雙野性的黑眼睛裡,閃著那種虐待小動物似的快意。黑皮是群男孩的頭目,好似山大王終日被一群小鬼東簇西擁。她記住了這冤家叫什麼「小顯(燹)」。 母親不再放心她出門,把她反鎖在屋裡。她有一個洋娃娃,是兩歲生日那天爸爸送給她的。洋娃娃承受著她的孤獨、溺愛和突如其來的怨艾與怒氣,她會把她在外面所經受的一切照樣對洋娃娃重演,就象母親對於她。她打它,罵它,把它摔得「哎哎」作響時,又象媽媽哄她那樣再抱起它。洋娃娃終於不堪忍受這無常的喜怒,從破碎的軀殼裡撒出許多鋸末,漸漸癟了。她不再有什麼夥伴,就搬了個高凳子站上去,雙手抓住窗柵欄,成天向外呆望。但就這點樂趣也很快被媽媽剝奪了。因為有一天她從凳子上摔下來,磕破了頜,媽媽把所有的窗玻璃都糊上一層厚紙,只留最上面一排玻璃向屋裡輸送亮光。她又爬上去試過,任她怎樣踮腳尖,也只能稍稍露出個額頭。但她很快習慣了這種生活,雖無快活可言,畢竟終日太平無事。 有一天,她聽見有兩個熟悉的嗓音在門口對話。 「是這兒嗎?……」這是個成年人的聲音。 「是這兒。她們去年搬到這兒來的。」 她突然辨出,說話的男孩就是那個經常請她吃老拳的冤家。 「你找她們幹嗎?」那黑皮冤家問。 「我想看看我女兒……可惜家裡沒人。」 女兒?是爸爸看她來了?是那個他常常想念又忘了模樣的爸爸?……她不敢出聲地把耳朵貼在門上。 「她家有人……」黑皮說。 「可門是鎖著的。」爸爸充滿遺憾。 「她媽上班時總把她鎖在家裡。」男孩又說。 「為什麼?」 「……不知道。」 虧他說不知道! 「我幫你撬開門吧?」男孩挺在行地建議,「我去找個起子……」 「不用了!這多不好。我下次來……再看吧。」光聽聲音,爸爸象個老太婆,「謝謝你,孩子。」 「你走啦?……」 屋子裡的女兒終於忍不住把嘴巴貼在門縫上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呀!」 「……!」爸爸卻沒有一點聲音。 「爸爸,你走了嗎?……」 她趴下身子,肚皮貼著地,看見門下面有一雙很大的腳——總算看到爸爸的一個局部啦。 「爸爸,我看見你啦!你看得見我嗎?……」 「看不見呀,孩子。沒關係,爸爸能聽見你講話。你長高了嗎?」 她從地上爬起來:「爸爸,你別走,你等著……」她搬來大凳子,「爸爸,你別走哇!」大凳子夠不著,又摞上小凳子。她一級級攀上去,「爸爸!你看得見我嗎?……」 她的額頂只稍稍夠著最高層的玻璃,她只看見高處的天空和白楊樹梢,但她希望爸爸能因此看見她。 「好乖乖!」爸爸沖著那個額頂驚呼,「你要摔下來的,快下來!」 「爸爸,我長高了嗎?」 「長高了——你快下來!」 「你看見我了嗎?」 「爸爸看見了。聽話,快下來,要摔壞的!」 「我也看見爸爸了……」 她在扯謊。她的腳和脖子都因吃力而微微發顫了,而她的視野仍是那些與爸爸無關的天和樹。 「你快下來呀!別惹爸爸著急……」 「不,我唱個歌給你聽。爸爸,你沒走嗎?」 「沒有,爸爸在這兒……」 「我唱啦……小蜜蜂,嗡嗡嗡,飛到西,飛到東……」她拚命放大音量而走了調,聽上去象哇哇亂喊。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只恨自己會唱的歌實在太少了。她唱得完全忘情了,不知唱了多長時間,等到嗓子開始發劈的時候才停下步。她向外面問:「爸爸,好聽嗎?……」 門外沒有聲音。她慌忙從凳子上下來,又是那樣肚皮貼地往外看:那雙大腳不見了。不——見——啦! 她傷心地喊著:「爸爸——爸爸——」 「別喊了,你爸早就走了。」這黑皮倒沒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給你的糖被別人拿跑怎麼辦?你爸給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以後不打你了。」 她管不著他以後怎樣,她只一心想看爸爸。從那以後他沒有再回來看她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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