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三十


  「打仗嘛。」她咬住沒有血色的嘴唇。

  贊比亞又開始擺弄槍。他從小就愛槍,象與這殘酷的傢伙有不解之緣似的。

  「你放心,有我你死不了。」他朝遠處校正準星。

  「我不怕死。你以為我怕?」她說,「在戰場上死的人都是英雄。」

  「你少想些怪念頭。」

  「當英雄有什麼不好?怎麼是怪念頭……我活看別人總討厭我,叫我小耗子……」

  贊比亞手一顫。這小耗子怎麼了?今天怎麼忽然有了如此強烈的傾吐欲?就象把他當作一個久違的知己,雖然他曾經只用拳頭與她交談過。可見這個小可憐平素是沒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看著她。在他的眼裡,她甚至沒比當年長高多少……

  黃小嫚想起她頭一次坐火車。那是開往上海的火車。媽媽摟著她說:「以後就好啦,咱們走得遠遠的……」

  遠遠的,確實。這一走就是幾千里,從長江上游直到它盡頭的入海處。她不喜歡這繁華的大都市。這裡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詞來給人下定義。比如里弄裡的人就叫她「拖油瓶」。當第二年母親生下了妹妹之後,她開始體會「拖油瓶」不僅是聽上去難受了。繼父對她不好不壞,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親卻變了。

  母親是個懦弱而柔順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給人的印象仿佛一遇風浪就會毀滅,而她的身世卻又是從不息的風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的。為了尋求保護,她在第一個丈夫進勞改農場不久即投入第二個丈夫的懷抱,帶著深深的自卑和自責組建了另一個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這自卑一半來自打入「冷宮」的前夫,一半來自由她拖來的女兒;而在女兒面前,她自責,因為她使女兒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雙重感情折磨著。她帶著女兒踏進這個新家時,頭一句話就伏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人家的家,你以後要識相,別惹人討厭。」從此,這個剛滿五歲的女孩把「識相」和「不惹人討厭」當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學會了察顏觀色,象妹妹那樣撒嬌任性在她只能討苦頭吃,所以她乖覺地把一切動作和表情都收斂到最輕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繼而,她又多了個弟弟。三姐弟在一塊,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動輒就說她是「僵蘿蔔頭」,她也覺得自己不會長大只會長老。她與弟弟或妹妹發生衝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衝突),母親總是罵她,繼父若在場,她便罵得更凶,甚至會伸手去擰她。事後,她又會疚痛萬分地塞給她一小包吃的,或餅乾或糖果,象做賊似的四處望望,再對她說:「小冤家,你以後別叫我作難啦!要是你再識相些,我捨得打你嗎?……」這時母親眼圈照例要紅一紅,再叮囑一句:「東西你悄悄吃,千萬別讓弟弟妹妹看見!這是媽媽特意買給你的。」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媽媽。她習慣了躲在被窩裡吃東西。

  有一次,她放學回來正忙著做飯,弟弟把書包一撂便沖進廚房,轉了兩圈從碗櫃裡抓了根剩油條吃,吃完嘻嘻哈哈地將油漬漬的兩手往她頭上抹。她左右躲閃,而這個小傢伙正鬧到興頭上,一邊抹一邊嚷!「誰叫你長那麼多頭髮!最好你倒過來,當拖把拖地板!」她頭髮被揪疼了,斥了他—句:「你就不能讓我好受一會兒嗎?」弟弟仍嘻嘻直笑,「誰讓你長這麼多頭髮?辮子粗得象牛尾巴!」她一面用握著菜刀的手護著頭,一面向弟弟告饒:「讓我做飯吧,吃了飯大人還要上班呢……」不料弟弟卻尖叫一聲跑出去,控訴道:「媽你看呐!她拿菜刀……嚇煞人!」未等母親答腔,繼父上前用他的獨臂把弟弟護在懷裡,真象她要殺人似的。

  母親叫喚起來:「小嫚,你過來!」母親從不肯背地懲罰她,每當打她或罵她必定當著繼父的面。她明白母親很怕繼父,雖然他只有一隻胳膊。母親常為討好他演一齣「苦肉計」。這時母親不問青紅皂白給了她一巴掌:「你這討債的!我過去怎麼告訴你的!……還記住不?還記住不?」她且罵且打且觀察繼父臉上的氣象,而這一天繼父不知為什麼「連續陰雨」,母親的「苦肉計」也不能奏效,直到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扭頭沖出家門。

  她希望這一跑能驚動他們,希望母親會追她回去。可她直跑了兩條馬路才發覺自己根本無須再跑。跑,也是自作多情,壓根就沒人會追她,她停下腳步,肚子餓極了。而此刻一家人或許正吃著她做的飯菜,象以往一樣胃口不減,只是妹妹碗裡的肥肉沒地方扔了。

  她一直在馬路上溜達到晚上。她決心在外灘的長椅上過夜,這樣非嚇他們一跳不可,因為她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姑娘。她躺在長椅上,設想著全家怎樣互相埋怨,妹妹肯定會嚇哭的,母親一定後悔極了,繼父說不定也會樓前樓後轉轉,呼喚她幾聲。全家人會在這時不約而同想起她種種好處來,不約而同地仟悔和內疚。想到這些,她對自己這次出走滿意極了,簡直可說是欣喜若狂。突然,黃浦江向她襲來一陣冷氣,幾個銅板大的雨點掉在臉上。她還未來得及考慮往哪兒投奔,全身已被澆透了。她漫無目的地在大雨裡跑著,這時她感到跑也是可笑而徒勞的:沒有目的,又何苦跑呢!她停下腳步,趿著兩隻因浸透雨水而重極了的布鞋。忽然她發現前面有個日夜服務的郵局,是供人在夜裡打長途電話或發電報的。她走進去,把正在打盹的值班老頭兒嚇了一跳。

  天亮時她發起高燒來,鬧到最後受懲罰的卻是自己。在那老頭兒的一再催問下,她把母親的工作單位告訴了他,此後便昏迷過去了。等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伏在母親的脊背上。母親瘦弱的頸子朝前傴著,她清楚地看見一個個凸突的頸椎頂起蒼白的皮膚。忽然,她感到兩滴淚珠滴在她的手背上,接著又是兩滴,又是兩滴……因為生病——一場連續高燒了一周的大病使全家改善了對她的態度。妹妹居然在她床邊怯生生地坐了那麼一會兒,繼父也輕手輕腳走進來,問她幾句閒話。倘若不是這場病,她這次出走很可能是另一種結局:全家共討,指控她驚擾得他們一夜不曾睡好,等等。生病真好,她咽下藥片時想。

  她無意中得到一件法寶。這法寶起碼對母親是有力的。那次病的最終診斷是大葉性肺炎,病癒後她的右胸仍時常隱隱作痛,那是留下了病灶的緣故。每當母親又象過去那樣打她罵她時,她便捂住右胸,腳步踉蹌地躲到自己屋裡,大聲咳嗽,咳得象要背過氣去。如此幾次三番,效果漸漸不靈了,就象「狼來了」喊過三遍便無人理會一樣。大家見她不過咳咳而已,妹妹便對不安的母親說:「她裝的,哼,一點毛病也沒有,只想嚇唬我們!」母親終於在她又一次大咳不止時質問:「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老實說,是不是裝病嚇我?……我這就帶你去醫院,給你檢查!」她的咳嗽止住了。

  那天晚上,她悄悄地從被子裡鑽出來,站在黑暗的過道裡,希望自已再一次著涼,希望赤著腳和光著的身子把夜間的冷氣吸進去,變成高燒,比上次更可怕的高燒,來驗證她並非裝病,讓媽媽為她的質問羞愧,讓她再次掉眼淚。奇怪的是事與願違,這樣連續凍了幾夜,她疲倦透了,上課被老師叫醒好幾回,可就是偏偏不發燒。她用這法寶也只是懲罰了自已,同時認識到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學乖,忍讓,別無他徑使自己得到安寧。

  十五歲那年,母親託人情送她跟幾個孩子一道學舞蹈。那時私人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為有的是不願修地球的孩子。母親答應給一筆優厚的學費,那老師才將她收納下來。兩年後,憑這點資本,母親領著她四處投考部隊文工團,目標從大軍區文工團降到軍一級宣傳隊。她知道她一旦離開這個家,母親的生活將輕鬆許多。為使母親卸下她這個包袱,她使出全身解數,顧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拼出一身汗。而就連這軍一級宣傳隊,也對她側目而視,連讓她複試都勉勉強強。母親對主考人黎隊長傾訴著,喋喋不休地央求著,她一再說:「你們千萬收下這個孩子,這孩子最肯吃苦,最聽話……」主考官終於被打動了,或者說被感化了(誰受得了母親那副飽經憂患的臉上聚起的笑容呢),於是她夾在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中間,走進了部隊。她帶著她特殊的人生經驗來到這個陌生的、嶄新的群體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廳的門打開了,隨即熄了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是楊燹在急匆匆地穿衣服。這麼晚,他要去哪兒?他的腳步在黃小嫚房門口停了一會,然後猶猶豫豫地下樓梯:一步,兩步,漸漸地,那腳步堅定了,像是不打算再回頭了。黃小嫚從床上爬起來,撩開窗簾。她看見楊燹一偏腿邁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朝門口騎去。剛才的電話,現在又出門……這一切是否與喬怡有關?

  黃小嫚不知在窗口佇立了多久。他還愛著喬怡,鬼才相信那樣的愛說斷就斷,鬼才相信他會把同等量的愛轉移到了另一個女孩子身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憐的身體時並沒有說過什麼「愛」,只把她越摟越緊,兩隻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撫摸,似乎為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後他很快地說了一句:「我要和你結婚。」他說得那樣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後悔,然後他就為她辦好了出院手續,辦得也快極了,生怕出現什麼不測似的。她跟著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醫院……

  她哆嗦著手,拉開床頭櫃抽屜,找出一瓶鎮靜劑,灌了—口,躺回床上。那個病,可別再來纏我。一個人有過那樣一段病歷,將被人永遠另眼看待,將永遠使她帶著窘迫的心情出現在人前。

  楊燹不會愛我的。他自以為瞭解我,其實兩個人之間有著相呼不應的距離啊!……

  「只有我多餘。」小耗子過了一會又說,「我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餘!有時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你不信嗎?」

  贊比亞的眼睛依然對準準星環,但他的心卻因小耗子的自白而發緊。戰爭,能使人在一瞬間相互瞭解,快得象子彈出膛到命中一樣。他不知怎樣回答這個有幾分怪誕的姑娘,對這個舊識新知他心裡滯留著一大堆過時的懺悔和安慰——一大堆廢話。

  「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上,天要亮了,我們要去找他們六個人。」贊比亞說。

  突然,準星環中的那叢茅草晃動起來。「別動,有人!……」

  小耗子臥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她低呼道:「是——蕎子……」

  「哦,是你?」喬怡用發澀的眼睛望著門口的楊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門關上了。天呐,已經是淩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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