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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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招她來的時候,」黎教員被煙蒂熏得眯起眼,「並不是看中她有什麼特長,或特殊天賦。你知道,她甚至—無所長,可我動了惻隱之心。當我看到這個女孩子的生活環境和她在家庭裡的處境……我就想,部隊是有責任救這個孩子的。部隊救過多少孩子啊!包括我自己。是啊是啊,我不否認她有些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可我相信在一個年輕人的集體中,她的性格會慢慢改變的。你們如果瞭解她的家庭……」 「她的家庭……不是很好嗎?她父親是老幹部。」 黎教員歎了口氣,欲言又止。「關於她的家庭,你只知道這些?……」 喬怡不是那種追根刨底覓人隱私的人,但她喜歡憑自己觀察所得的參數來分析。她曾在黃小嫚的家庭及父母問題上發現一系列蹊蹺。 那次小方回上海探親,正逢橘子上市,上海兵都托她帶些給家裡。黃小嫚幾天前就開始準備,弄了只大紙箱,裡面少說也裝了二十斤橘子。她挺難為情地對小方說:「還買了兩百隻雞蛋,我已經用紙一隻只包好……你路上別讓人踩上去就行。」小方怨天怨地地把她那分孝心帶到千里之外去了。莫怪小方抱怨,所有人捎回去的東西加在一塊也沒她一個人的多。這幫上海姑娘滑頭,用少量土特產取悅父母,父母卻將回報她們一座「食品公司」。加上她們每封信都訴苦,在父母們的想像中,部隊就是「二萬五千里」,只有草根樹皮吃。所以只要有機會,上海的食品便通過各種「傳送帶」來到此地。這類情況黃小嫚是例外,她捎回去的東西總如石沉大海,儘管她一次又一次增加分量和品種。 不久,黃小嫚收到母親的信,說全家都吃上了她捎回去的橘子和雞蛋,很高興,並準備也托小方帶些吃的給她。黃小嫚興奮地把這封信給喬怡看,又忍不住給桑采和田巧巧她們看。 喬怡猜想她興奮的原因並不在食品本身,而是填充了她感情的饑腸。她感到自己終於有了一次與別人的平等;終於有了一次向別人炫耀的機會,終於將向所有人攤開她五光十色的食品,在咀嚼的同時談著家庭成員中最瑣屑的趣事;終於…… 終於盼到小方的歸期。她和大夥一同到火車站去迎接。果然,小方見了黃小嫚就嚷:「回來還是你東西最多!」 小嫚拎著那個大網兜,「哦喲!真是的,我媽發癡啦——帶這麼多東西!」她笑著,並把笑臉轉向每一個人。 回到屋裡,她把網兜「嗵」的一聲放在桌上。田巧巧聞聲走過來:「呵,你媽對你不賴呀,這麼多好東西!快打開,讓咱也長長見識!」 黃小嫚打開網兜,拿出一盒糖果,看了看,輕較放在了—邊。田巧巧念著那上面用彩繩紮住的卡片:「送給王若川首長,恭賀新春……王若川是誰?」 「大概是我父親的老上級。」 「你父親?」 她眼裡有幾分不自然:「我父親過去在這裡工作,老關係都在這兒……」 「哦——」 接著她又拿出一筒精美的餅乾。上面也有一張類似的卡片,是恭賀某某「令嬡新婚」。 「喲!這回又是誰?」 「大概……是老戰友。」 喬怡漸漸發現,她每拿出一樣東西,臉上就少了一點血色。 「噢!」田巧巧抱不平地說,「你那什麼倒黴的爹!鬧半天這全不是給你的呀?」 黃小嫚的動作慢了。這樣七拿八拿,網兜漸漸露了底,可沒有一樣東西標明屬她的。網兜終於空了。倒也沒完全空,還剩下一袋五顏六色的彈子糖,哄學齡前兒童的那種糖。唯獨它上面沒有貼那種標簽,是這個家庭對這個遙遠的女兒的厚賜。黃小嫚呆了,她的手再也不敢朝網兜裡伸。她看看周圍的女伴。她多麼想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但她實在心力交瘁。田巧巧知趣,正打算走開,小嫚卻忽然站起來,用兩手張開巨大的網兜,對大家說:「你們吃糖吧!」她幾乎在求她們。 大家此刻的心情都一樣:不忍心不吃,也不忍心吃。 喬怡把這件事告訴了黎隊長。他聽著,不動聲色。須臾,象吃了一驚似的將燙手的煙頭扔掉。 「當時我抱著希望把她帶到部隊。部隊是個溫暖明朗的地方,正象你們常說的一是個大家庭。大家庭的成員應該是平等的……可我哪裡想到,一切沒有變得好起來,反倒變得越來越壞——你說,是我當初做錯了麼?」 「不,您沒錯。是我們的錯。是我……」喬怡由衷地自責。但她明白這自責並不牢靠,它不久又會被嫌棄所替代。只是自責後的嫌棄或許會有所收斂,或變為那種作態般的友善,而這種友善卻更增加她內心的防衛。那麼這又是誰的錯呢?…… 「這也許不是某個個人的錯。真的,我簡直不知道有一種多麼大的力量,會把一個女孩子的心擰成那樣彎彎曲曲的。同情弱者,是人之常情。但同情也有它的選擇性,它往往帶著種種偏見。這道理,你明白麼?」黎隊長把臉轉向喬怡。 她慢慢點著頭。 「也正因為你明白,我才找你來說這些。我想,應該把她家庭的情況告訴你?……」 「嘀玲玲!嘀玲玲……」 喬怡的回憶突然被這炸耳的鈴聲打斷,她這才發現房間裡還配有電話。難怪丁萬強調這是「師級房間」。 「喂……」喬怡拿起話筒,「哪裡?……」 沒聲音。 「您找誰?……怎麼啦?你要哪裡?」 奇怪。電話裡始終沒聲音。喬怡只得將這莫名其妙的電話掛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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