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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趙源就趙源吧。」

  趙源不情願地搖到黎教員面前,看也不看身邊幾乎矮他一半的黃小嫚。「怎麼個舉法?」他捋捋胳膊,象要幹架。

  黎教員比劃著:「這麼著——一個轉身,大跳,把她接住……」他且編且說。

  趙源大模大樣地隨著比劃幾下,剛挨近黃小嫚,卻迅速將兩隻膀子抱在胸前,退到一邊去了。

  「你怎麼啦,趙源?」

  「誰愛來誰來,我幹不了。」

  「說說理由。」

  「我舉不動她。要不你給換換人。」

  「換你還是換她?」

  「都行。」

  「你挨個看看,女同志裡還有比黃小嫚輕的嗎?」

  趙源一時語塞。過一會他嘟噥道:「這種苦力就輪上我啦……」

  「頂多半分鐘,再說她也就七八十斤兒……」

  趙源滿臉怪樣:「噢,還讓我把她舉起來,托著她腰?……」

  男同胞們幸災樂禍地哄笑。

  「這個節目我不參加了。」趙源來了牛勁兒,說著真抓起衣服要走。

  「你站住!」黎教員紅了臉,「當……當心我處分你!」

  「處分也不幹!」趙源指指那群小夥子,「你問他們誰願意舉她?!」

  黃小嫚站在那裡,讓人想起處於賣主與買主之間的小動物,聽憑討價還價。趙源的不合作並非趙源的錯,男同志背地裡開玩笑,若把誰和黃小嫚扯到一塊,那人會當真著惱。趙源當然不願給夥伴們的刻薄話提供口實。他們在背地裡管她叫「小怪物」。

  黃小嫚馬上要哭出來了。喬怡始終盯著她。她此刻倒希望她哭,在一個無力自衛的人那裡,哭,也能作為一種抗議,起碼會招來同情,人們對哭的女孩子總是一視同仁。但她終究沒有哭,睜大略略凸出眼眶的眼睛,儘量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眼淚把她的眼球灼紅了,而她拼命不讓它落下來。她細細的脖子大幅度地抽動了一下:自尊心被她艱難地咽了下去。

  黎教員氣急敗壞地走出排練場。走到門外,他才想到需要宣佈一聲「解散」。

  大家象以往一樣快樂,甚至比以往更快樂地一哄而去。黃小嫚走到窗臺去端預先涼在那兒的開水。窗臺上放著一排一模一樣的軍用茶缸,區別在於每人在缸把上掛著的各色小飾物。這時她並不是急於解渴,而是急於要把臉朝著窗外,她怕人們再向她表示些什麼。

  突然,白莉用她鼻音甚重的北京話嚷起來:「上帝啊!你怎麼把我的水喝了?」

  黃小嫚慌忙看看手裡的茶缸。她不知如何是好,尷尬地望著逼在面前的白莉。

  「對不起……」

  「你幹嗎喝別人水,你自個兒的呐?!」白莉不依不饒。「那我把我缸子裡的水還你……我也擱了白糖的。」

  「得了吧,我不要你還!」白莉從黃小嫚手裡奪過杯子,將剩下的水使勁往地上一潑。走出門時,還對別人說:「哼,倒黴!誰知道她有什麼病……」

  空曠的排練廳就剩下兩個人,喬怡和黃小嫚。喬怡站在呆若木雞的黃小嫚身後。哭吧,你這小可憐,這時你只有跟淚這唯一的武器了。你的武器當然不能改變他們,但畢竟會驚動他們。他們太心安理得了!喬怡幾乎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但她的手在空中猶豫,因為她挖空心思還沒找到一句安慰的話。黃小嫚回過頭來,出乎意料,她非但沒哭還笑了一下。這本末倒置的一笑使喬怡愣了。她在用傷口對人笑,這笑使傷口擴大、深化了。喬怡嫌惡和懼怕這種笑。她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開了……

  小耗子雙手抱緊肩膀。她的頭髮向來都是亂蓬蓬的一大堆,似乎她體內被壓抑的活力都從頭髮上勃發出來,象沙漠裡的駱駝刺。贊比亞一刹那覺得這雙大而不美的眼睛他肯定在哪裡見過。是在童年……?

  「你怎麼一個人跑回來?你不是跟著大家突圍了嗎?……」

  「跑散了。」她簡短地回答。

  「你過來扶我一把。」贊比亞說,「我的腿恐怕有點不對勁。」

  她走過去。一雙眼睛任何時候都象在提防挨打。贊比亞撐著她的肩膀,想把那條幾乎被房椽砸扁的腿挪動一下。血順著他的腿流下來,他能感覺它們的流速和溫度。褲腿被劃破了,象張很難堪的嘴在吮吸空氣中的濕氣。冰冷的夜風被這個破洞吸進去。小耗子向前伸著頸子,很難勝任贊比亞高大的身軀。她還不如一節樹棍,他想。

  贊比亞適應了一下疼痛,拖著傷腿走進甘蔗地。他拔了幾根,擼掉所有的葉子,那光溜溜、汁水充足的蔗稈泛出紫檀般的光澤。他們吃飽了,贊比亞選了一根粗細應手的,預備拄著它上路。在凡爾納的小說中有一種能當卷餅的報紙,巧克力做油墨印刷。這裡有能做拐杖的糧食。

  他倆來到磨坊後的那條河邊,橋巳被炸爛了。

  「你過來。」他對小耗子說,「趴在我背上。」

  「不,我不要你背!」

  「少廢話。」他曲著腿,等待她趴上來,「你瞧我這姿勢挺舒服是吧?快點!」

  她只得從命。根據幾年伐木的經驗,他憑水流的聲響能測定其流速與深度。他將子彈帶及衝鋒槍捆紮在頭頂,背著小耗子,一步步朝河裡蹚。拄在手裡的甘蔗被壓成一張弓。「摟緊,前面水深了。」他命令背上的小耗子。

  腿上的肌肉緊張起來,把剛凝住的傷口脹破了。傷口肯定張開了口,仿佛冷水在直接洗涮著骨頭。那房椽上的鐵鉤用鑿穿木頭的力度刺進他的腿,如不被他堅硬的腿骨所阻,它肯定會一鑽到底,決不吝惜它的銳利和長度。後來他徒勞掙扎時,房椽在他腿上稍稍滾了滾,那指頭粗的鐵鉤就向他腿內側豁去。不過他已不感到疼痛了。疼痛似乎也只是一種觀念,忘掉它,否定它,它也就不存在了。

  他把背上的小耗子使勁往上顛了顛。她並不重,輕得令他詫異,令他心疼。加上衝鋒槍,兩枚手榴彈,幾十發子彈,他也力所能及。因為有比這些沉重N個數量級的,是他的責任。他怎麼還有暇顧及傷啊、疼啊?反正他怎麼折騰也死不了,這一點早就得到證實了。

  走到河中央,一個浪打過來,他感覺好象七竅都進了水,一瞬間的暈眩使他險些栽倒。他聽見小耗子也在劇烈咳嗽,顯然也嗆了水。這時候兩人都顧不上彼此給予什麼鼓勵和安慰,只管拼命嚮往著堅實的岸。水底下長著什麼樣的植物?絲帶般縈繞著他的腿,竟將那柔軟的枝蔓探進他肢體的殘破處,蘸著裡面的血,再揚進這條陌生的河裡。現在他兩條腿平等了,都有過同樣慘重的損失。

  又是一個浪,贊比亞趔趄一下,拄著的甘蔗斷了,他失去了一條「腿」。連小耗子也感到贊比亞在不由自主地順著激流往下游去,他開始把握不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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