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放開我!不然,兩個都淹死不合算……」小耗子說。而贊比亞卻一言不發地死命攥住她的手腕。

  又是一個浪砸過來。贊比亞的腳懸空了,他猛一驚:一定是河床底部的深溝。

  「不行啦——我們在往下沉……」小耗子吐出一口水,迸著哭腔。

  贊比亞拼命回憶著泅水要領,迫使手腳協調起來,兩眼只盯著始終不向他攏近的彼岸……

  喬怡想起那樁牽罪于黃小嫚的「失竊案」。

  那是她們入伍的第三個年頭。元旦過了沒幾天,田巧巧的軍褲丟了,一條嶄新的軍褲。她是很在意私有財產權的,從不占人便宜,別人也甭想從她那兒撈好處。她讓人家代買八分錢一張郵票,也會鄭重討回那二分餘額,反之亦然。你若給她吃一個蘋果,不出明天,她准塞給你一隻梨。這天她到晚上都不得安寧,逢人就說她那條軍褲只下過一次水,早晨搭出去中午就沒了影。

  「不會是外人幹的!」有人這麼斷言。

  「這可叫家賊難防啊!」大寢室的姑娘也明裡暗裡甩出話來,並攛掇田班長,「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省得我們這些清白人在外面也不好講話!」

  直到吹了熄燈號,這樁案子還沒有頭緒。大家心裡很清楚,她們互相暗示的「家賊」是誰。這種推理簡單得可笑——她幹什麼事總愛背著人——背著人幹的總沒好事——不幹好事不就是小偷嗎?再說大多數人未必真想破案,只想鬧點風波滿足她們的惡作劇心理。

  臨睡前,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床沿上,把兩隻腳泡在腳盆裡翻攪著,直攪到水冰涼。大家的目光一會投向田巧巧,一會投向黃小嫚。期待著這場鬧劇儘早開始。

  首先是桑采等不及了。她在熄燈後還有大事要做——學毛選。看見黃小嫚已潑了洗腳水準備就寢,便清了清喉嚨說,「喂!自覺點啊!拿人家的東西快點交出來!」

  喬怡為黃小嫚捏了一把汗,如果她真幹了這種蠢事,以後的日子可混不下去了。她留神了一下黃小嫚的臉,這臉上居然毫無表情,說她是坦然或是穩得住都行。

  萍萍是個「二踢腳」,有人點火她就響。她端著盆從黃小嫚床邊經過時怪聲怪氣道:「吔!跟真的一樣,裝得比正經人還正經!」她潑了水,又迅速回到屋裡,塑料拖鞋敲得地板「啪啪」直響,「哼,偷吃偷喝的!有本事把東西攤出來讓大家搜!……」

  黃小嫚已鑽進被窩,她緊緊閉著眼,仍然一聲不吭。

  白莉跪在床上指手劃腳:「趁早,咱們把話挑明瞭——要是一會搜出來,對不起,請那位小偷從我們屋搬出去!田班長,你說是吧?」

  「就是,屋裡住了賊,誰受得了!」有人小聲附和道。

  班長田巧巧似乎下了最後決心,她穿上鞋走到黃小嫚床邊:「喂,你老實說,是不是你?」

  黃小嫚睜開眼,膽怯地看看四周憤怒的面孔:「你們在說……我嗎?」

  這一來,反倒沒一個人吭氣了。

  「我沒拿你什麼東西……真的,我連你丟了什麼都沒弄清楚。」

  這時,大夥全披上棉衣圍到她床邊。

  田巧巧說:「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屋裡練板胡,褲子就晾在窗口……就吃午飯那麼一會工夫……」

  萍萍插嘴道:「我們屋裡,就只有你頓頓把飯打回來,躲著吃。不是你是哪個?」萍萍快嘴利舌,一邊說一邊掄胳膊比劃。她每動一動,黃小嫚的眼睛就趕緊眨幾眨。

  「閒話少說,把東西拿出來看看,不就清楚啦?」白莉不耐煩地說。

  「你們……要搜嗎?」她掀開被。寬大的白色襯衣襯褲使她看上去象一個紙人,三分滑稽,七分可憐。她縮著肩從床沿溜下來,「是要捜嗎?……」她仍抱著一線希望,看看田巧巧和身後的「眾法官」。

  「這就看你的自覺性了。如果你現在拿出來,就不搜,並從寬處理,不讓你從這屋裡搬出去,我也不許她們出去張揚……」田巧巧鄭重聲明。

  「可我真的沒拿……」

  「那就搜。」幾個人異口同聲。

  黃小嫚傴下腰,從床下拖出一隻紙板箱和一個人造革旅行袋:「你們搜好了,反正又沒有鎖。」

  田巧巧猶豫著。她是班長,這一搜問題性質就變了。為一條軍褲,是不是該侵犯受法律保護的私有財產權呢?而作為後盾的幾個人卻耐不住性子,在她背上又搗又推,催促她下決心。

  黃小嫚看看大夥,便自動打開旅行袋。裡面沒幾樣東西,放著些紅紅綠綠的練功服和一些花裡胡哨的香脂盒子、雪花膏瓶子。一直翻到包底,只見幾團色彩陳舊的毛線和幾根竹針,常常見她用這些毛線編織或長或方、不知何用的東西,又總是織織拆拆,似乎這織與拆的過程就是她寂寞生活的消遣,不用織出什麼成品,也夠她自得其樂了。

  緊接著她打開那個紙板箱,裡面裝著軍裝和襯衫。她一件件拎起來,抖一抖,再看一眼田巧巧。這裡面倒是不乏軍褲,但那褲子的窄與小是一目了然的。箱子漸漸空了,她抓起箱底一件套著塑料袋的羊毛衫,貼在胸口,生怕別人搶走似的,「我的東西全在這兒,你們自己看吧。」

  她手裡那件簇新的,從未上過身的羊毛衫是淺藕荷色的,從質地到顏色在當時都相當少見。逢黴雨天,她常把它拿出去曬曬。當別人忍不住用羡慕口氣向她打聽這件羊毛衫的由來時,她的話就多起來:「我媽媽送給我的!她托人從上海華僑商店買的!我媽媽說這件羊毛衫是出口的……」她在說起她媽媽時,總帶有一種誇張的、不夠真實的幸福感。

  她抱看那件羊毛衫退讓到一邊,意思是悉聽尊便。躺在被窩裡旁觀的喬怡有些不忍,她看見「被告」那窄而薄的肩膀在襯衫裡畏縮著,細細的腳踝由於寒冷而透出青色,然而她臉上沒有半點反抗和憤怒。她開始吸溜鼻子,那是因為受了涼。喬怡沒有干涉這場鬧劇,從小到大的經驗告訴她,多數是得罪不起的,何況黃小嫚確有鬼祟之處。

  此時,她們腳下的地板發出「砰砰」之聲。這是樓下老兵們用竹竿捅天花板,自然是以為她們又在瘋鬧,以此作為嚴正警告。但樓上仍未靜下來。老兵火了,有人從窗口伸頭往上喊:「吃多啦?脹飽啦?你們這些小姐半夜三更練什麼把式?」

  白莉回喊一句:「遭賊啦!正逮呐!」

  一聽此話,對面男宿舍也有人唏哩嘩啦打開窗子,大聲問道!「賊在哪兒?捉住沒有?」整個院子熱鬧起來。

  田巧巧只得到晾臺上解釋!「沒事沒事!我丟了條軍褲……」

  萍萍接道,「今天中午遭賊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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