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你少在這裡吃燈草灰,放輕巧屁!這事擱在你身上試試!……」

  喬怡被她罵得趕緊逃出屋子。這種時候勸說她是自討沒趣,她壓根沒有理智。況且萍萍也有她的道理,試想想,季曉舟拉著那車肮髒的碎磚頭從馬路上走過,街上的人鄙夷地為他讓開路……這事擱在任何一個姑娘身上都受不了。喬怡突然醒悟:這證實了萍萍在愛季曉舟,雖然她從來不承認,對自己也否認這一點……

  「你在想什麼呢?……」現實中,這個就要做母親的萍萍推了喬怡一下。喬怡恍惚地看看她,她笑了,「你呀,還象過去一樣心不在焉,」

  電影院的人總算散乾淨了。突然,一個胖胖的姑娘跑過來喊道:「甯老師!」

  她是軍部某處長的女兒。十年前不少幹部把子女送到宣傳隊來學琴習舞。後臺硬的,或條件好時,日後就有指望直接被宣傳隊錄用,其次去投奔地方歌舞團,最差也能到縣一級宣傳隊混混。總以不「上山下鄉」為目的。那位處長有四個女兒,被數來寶喻為「一根藤上的四個瓜」。一個個偏偏生性活潑,酷愛舞蹈。處長夫人也許是看中萍萍待人接物的熱情,便一古腦把四個女兒全交給了她,並捏著嗓子一口一個「老師」的叫,遠比女兒們叫得更虔誠。萍萍礙著都在一個軍裡,低頭不見抬頭見,便對「四隻瓜」認了可。她不知費了多大勁,糟踏了多少週末和假日,才教會她們舞蹈的第—步!把那食之過飽的腹部收緊。每次教完課,萍萍都一頭汗地歎道,「這四個丫頭要去學吹號,保不准能有出息。」

  萍萍看著眼前這個胖姑娘,已想不起她是第幾隻「瓜」了。她剛和萍萍聊了兩句,處長夫人走過來,沖萍萍敬而遠之地笑笑,拉起女兒就走,走老遠,聽見她對女兒喝斥:「還不回家做功課!……你大姐二姐那兩年不學跳舞,現在肯定考上大學了!跳舞的如今有什麼出息……」

  喬怡和萍萍相視一笑,都認為犯不上和這種人理論。

  「楊燹有一次說:根據市場需要換標簽的是商品,不是人!人的價值不在乎社會給他什麼名稱。」

  萍萍朝喬怡看了一眼:「楊燹,楊燹,你八輩子都是楊燹!」她好象突然生了氣,「我不知你們倆誰欠誰。」

  喬怡一直把萍萍送到目的地。

  萍萍正欲上樓,忽然轉身對喬怡道:「你知道吧?楊燹打算和黃小嫚結婚哩……」

  這雙細弱的手更快更賣力地扒掘著。最後她該對付斜壓在他身上這根粗大的木椽了。她拼命抱、搬、撬,一而再三的失敗並不使她罷休。急速的喘息帶出輕微的喉音,使人感到她那狹小的肺活量已無濟於事。

  「咣啷!」木頭撬開了,接著,渾身的瓦礫也被清除。他感到一股清冷的夜風忽然撲過來,頭頂的星星不再是一顆,而成了一群……

  —片靜默。他知道她正在不遠處觀察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他壓住心的狂跳,等待新鮮的血液注入兩條冰涼的腿。他的感覺蘇醒了,傷痛恢復了,力量蓄足了。

  那雙腳輕輕地,輕輕地向他走來……

  他倏然爬起,同時操起衝鋒槍。他聽見一聲恐懼的低號,那個矮小的身影向後退去……

  贊比亞慢慢放下槍。他這時才看清,眼前這個瑟瑟發抖的姑娘、這個救了他的小生命竟是——小耗子!

  第7章

  喬怡在上學院進修之前去看過黃小嫚,那時她的病態還十分明顯,身體虛弱已極,據說那種電休克治療很傷身體。她求了半天醫生才放她進去,但黃小嫚盯著她,似乎在使勁回憶什麼。「你不認識我了?……」她問她。

  小嫚輕聲道:「你是好人。」

  喬怡走出醫院時碰上了楊燹。他顯得很匆忙,似乎連喬怡短短幾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聽完。那是喬怡最後一次見楊燹……

  楊燹選擇了黃小嫚做他的終身伴侶,喬治感到不可思議。人們稱黃小嫚「小耗子」,這裡面有憐憫,但更多的還是嫌棄。喬怡過去儘管待她寬厚,但仍不得不承認,她是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姑娘。

  黃小嫚與喬怡同車從上海來到軍營。在火車上桑采就發現她總是拿著食物到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背著人吃。桑采直言不諱地說她「賊溜溜」的。的確,她與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相遇都顯得心虛,像是打算溜到什麼地方去。她長得不難看,甚至稱得上五官標緻。睫毛很長,總是提防什麼似的頻頻眨動。她看上去比實際上更矮,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

  四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大孩子們扒了層皮,又黑又瘦地隨徐教導員開進宣傳隊小院。十二個女兵被塞進二樓那間最大的寢室,這間房有四洞門,過去是公館少爺小姐們的客堂。兩扇朝裡的門被封死,留著兩扇朝陽台的門。這陽臺是通的,實際是條露天過道,誰只要願意,路過時都能順便朝這屋裡瞅一眼,看來這樣便於老兵對新兵的監督。

  老兵們經常指責她們笑聲過多,睡眠過多,吃零食過多。一句話,是些又瘋又懶又饞的丫頭。

  這間大寢室裡除了班長田巧巧拉板胡,喬怡搞聲樂兼手風琴外,其他全是舞蹈演員。每天排練或練功完畢,她們把放鬆的身體往床上一撂,各種裝食品的器皿就敞開了,並常常以物易物,高興時索性「共產」,全攤在一塊混吃混喝。但沒多久,人們便發現一個秘密:每當這時,黃小嫚總是悄悄走出門去。

  「怪不得她長得象根乳醬瓜,捨不得吃呀!」

  「我上次給她吃餅乾,她把兩隻手直往背後藏,臉都嚇紅了,就象我要打她似的!」

  而桑采卻說黃小嫚不吃零食是「假像」,她的「真面目」在夜裡才暴露。但桑采的話一向水分太多,象她每次在「講用會」上的發言一樣。不料田巧巧也證實:「這小耗子確實在夜裡折騰,我聽見好幾回。不是吃東西,就是聽半導體,反正全躲在被窩裡。」

  「她的半導體裝在一個肥皂盒裡!」白莉說。

  「聽半導體有什麼見不得人,用得著大半夜偷著聽?」小方似信非信。

  「反正啊,」田巧巧說,「夜裡她遠比白天活泛——什麼惡習?……」

  喬怡似乎是這場議論的局外人,伹她捧著一本書並沒看進去。她也在琢磨這只小耗子。那時除黃小嫚之外,這一屋子新兵已全被起用,參加了演出,連十三歲的桑采也在《紅燈記》最後一場裡,撈了個辨不清面目的「切光造型」。

  每晚上,桑采把化妝盒一夾,總要對眼巴巴的黃小嫚叮囑一句:「喂,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幫我們把暖壺灌滿,演出回來我們好洗腳。」

  每到這時黃小嫚便裝著在地上尋找什麼,頭也不抬,表示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不過等大家演出回來時,暖壺總是滿的。

  有一次,喬怡把夜餐時桌上剩的小圓麵包用手絹兜了兩隻,那麵包烤得相當誘人,表皮還用芝麻和果醬做了圖案。回屋時見黃小嫚正坐在床沿上洗腳,喬怡把麵包遞給她:「專門酬勞你的——你老給我們打開水。」

  她臉突然紅了,接著眼睛往兩旁看看,似乎怕別人聽見喬怡的話。見她並不伸手來接,喬怡只得笑笑,將麵包擱在屬￿她的那個桌角上。喬怡後悔不迭地想,這樣做不僅沒好處,反而傷了她的自尊心。誰沒有自尊心呢?誰願意接受這明擺著的「剩餘價值」呢?而那麵包已經放在她桌上,再拿回來就更說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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