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這時還未進入雨季,溝底是乾涸的。

  他終於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問他傷了哪裡,他只是歎息、搖頭。三毛想把他扶起來,但很快發現他的兩條腿象小兒麻痹患者一樣綿軟無力。

  「別費事了,我不行了……」了不起臉上佈滿豆大的汗珠,痛得雙眉緊蹙。他是從溝頂失足摔下來的,腰推重重磕在一塊尖峋的石頭上,那時他還不感到痛,只覺得腦子「嗡」的猛震一下,便失去了知覺。「完了,我知道脊椎肯定斷了,我成癱子了……」了不起萬念俱灰。

  三毛沒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話,只是費了不少周折才把這具身材比他高、分量比他重的軀體背上肩。他搖搖晃晃地走著,每邁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時,尋找弦上扯動的那種艱澀。

  「我完了。三毛……不管怎麼說,你以後也比我強了。」了不起呐呐著。

  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不可能馱著如此重荷再攀著那些樹根爬上去。他只得順著溝往山裡走。腳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

  「我完了,完了。」了不起淌下的淚水滴在三毛耳根上,「我以後即使活下來也誰都不如了。成了癱子,還要什麼才華?我算交代了……」

  「少胡扯,有我呢……」三毛含混地說。他的嘴連用來喘氣都嫌不夠。

  「還不如死了好……」

  三毛挺了挺身子,終於迸出一句:「你能不能讓我耳朵清靜會兒?!」

  了不起忽然不做聲了。他受了這句話的刺激,由這句話想起他曾經給予這個救他的人多少次輕侮、難堪……

  「沒那麼嚴重……你放心,不會成癱子的……」

  了不起聽了這番安慰反而嚶嚶地哭起來。那是為他曾經對三毛的不公正而悔疚得流淚。他雙臂搭在三毛發育不良的前胸,這胸是癟的,甚至向裡凹陷,這心胸裡曾藏匿著多少羞辱,而這羞辱是他給他的。不一會兒,三毛就覺得脖梗上潮乎乎的一片。真拿他沒辦法。此時此地,咱們的大天才只會象女孩子那樣哭。

  三毛背著了不起順山溝往上走。現在他只能按地形提供的唯一方嚮往前走,而前面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他們,別說了不起,就連三毛自己也渺然無知……

  喬怡和寧萍萍經過一家電影院,正散場,街上猛增了一倍的人。人人都喜滋滋的。萍萍說她和季曉舟忙得有一年沒進過電影院了。「這就是夫妻生活——你都看見了。」她苦笑道。

  自十餘年前那次新老兵聯歡會以後,萍萍和曉舟結下了友情。隨之,隊裡傳開種種她與他「關係不正常」的風言風語。萍萍不在乎別人說什麼,有點吃的送給曉舟,香皂牙膏一買也是雙份。徐教導員多次找她談話,她全盤否認:「不可能的!你想想看,他是什麼家庭出身?我家裡肯定不會同意。我爸怎麼能讓人指著脊樑說:甯校長的女兒找個沒爹媽的野娃娃!教導員,你放心,就他那形象我也看不中,頭髮沒幾根,肩膀那麼窄,誰都敢拿他開玩笑。我是同情他……」她總能把領導和一些相勸的好心人說得服服帖帖。那時興結「一幫一、一對紅」對子,萍萍和曉舟也就理直氣壯地「對」上了。不過他倆的談心活動總是在傍晚開展,「交換思想」的場地也總是那些不惹眼的角落。誰也說不出他倆什麼,然以「不正常」一語概之。

  不久發生了那件事。

  隊裡終於決定要把院後那座小樓拆毀,在那個基礎上修—個浴室兼鍋爐房。拆了樓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到禮堂去看新電影《青松嶺》,回來後發現偌大一堆碎磚頭不見了。

  第二天早操後,值勤分隊長在隊前問道,「昨天晚上,是誰把院裡那堆磚拉走了?」

  沒人應聲。

  「是哪一位拉走了碎磚頭?」

  仍是一片沉寂。拆房子那天,推倒那黴跡斑駁的磚牆時,從磚縫裡躥出一隻肥碩的老鼠,接著掏出一窩粉紅色的、尚未長毛的鼠崽,約有十來隻,吱吱尖叫,四處亂爬,被男同胞們一鍬一個在磚頭上拍成了肉餅。那可不是一般的噁心!誰會要那磚頭,且不論耗子之死,僅那股墳墓般的潮濕、黴臭也令人受不了。

  值勤分隊長又喝了一聲:「我再問一句,把碎磚悄悄拉走的,請出列。」

  「報告……」

  眾人聽出這是季曉舟那中氣不足的嗓音。他從隊列裡走出來,全體疑惑、嫌棄地看著他。

  「磚是你拉走的?」

  「……唔。」

  「我聽不見。大聲點。」

  「是我拉走的。」

  在眾目睽睽下,他傴著又窄又溜的肩膀,顯出十足的窘迫。

  「……聽司務長說,那堆磚不要了,準備當垃圾鏟出去。」他咕嚕道。

  眾人一齊把眼睛瞪大,不放過這個可憐的傢伙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他家窮,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聽說他的養父已七十多了還在街頭釘鞋,養母靠給別人帶孩子才把季曉舟養大。一對窮苦老人無生育功能,把季曉舟當親兒子。

  分隊長微微一笑:「現在事情弄清楚了。」

  而季曉舟慌亂地截住他的話:「假如……那些磚隊裡還需要,我今天可以再拉回來。家裡房子不夠住,我想給兩個老人搭間小廚房。」去過他家的人說他家象個小土地廟。

  季曉舟說完,值勤分隊長喊了聲「稍息」,便獨個笑起來。

  「本來我想表揚一個做好事不吭聲的人,季曉舟做了好事,但是公私兼顧。這樣,我就把表揚免了——立正!解散!」

  這一解散,幾乎全體女同胞都把萍萍瞪著。萍萍一抽身跑上樓,立即撲到床上大哭。

  「你這是幹什麼?」與她同屋的喬怡嚇壞了。

  「別理我!誰也別理我!……」她嚷著。

  「誰得罪你啦?」喬怡俯下身問。

  她卻猛站起身,跑過去砰然關住窗子,那整天价在樓旮旯裡嗡嗡嚶嚶的大提琴聲被關在了窗外。她靠著窗子,大口大口抽噎:「我不要聽見這倒黴的聲音!不要看見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可季曉舟並沒做錯什麼呀!」喬怡說。

  「沒有錯!是我的錯!我瞎了眼!他就這樣沒出息!」她痛不欲生地跺著腳,「丟人!丟臉!……」

  「這不能叫丟臉,又不是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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