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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萍萍這才注意到喬怡憂鬱的眼神,「你怎麼了?苦巴巴一張臉。」

  「累了,想回去早些睡。」

  她們下了樓,看見季曉舟在樓梯與圍牆的夾縫裡練琴。看他面朝牆壁正拉得賣勁,喬怡制止萍萍,大概她想讓他「禮貌」一下。

  可蔣萍執意扯住喬怡,她們就在離他不到五米的地方聽著他那十年一貫制的《無窮動》。

  「你過去對他說:曉舟,你拉得比過去好多了,大有進步……」萍萍輕聲對喬怡說。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祈求她。

  喬怡走過去,依著萍萍佈施了一個辛酸的欺騙。等她回到這位妻子身邊時,萍萍急切地問她!「他高興麼?他笑了麼?……」

  喬怡使勁點著頭。路燈下,她覺得萍萍眼裡有淚,但她看不清,大概她也有。

  「我真怕……」萍萍捏捏喬怡的手,「一旦他真的被精簡了,怎麼受得住……這事現在人人都明白,只有他蒙在鼓裡。我真可憐他!」

  文工團樓前樓後都沒有樂器聲了。這個時侯季曉舟的琴聲越發顯得單調。

  人們第一次領教季曉舟的琴聲是在那次「歡迎新戰友」晚會上。五湖四海來的新兵們將在這裡接受老兵們的挑剔。萍萍當時挨著喬怡坐在長板凳上。喬怡很快從這個新夥伴嘴裡得知了她的經歷:萍萍姓寧,十七歲,在一個地區歌舞團跳過「吳清華」。萍萍愛說愛笑,伏在喬怡耳邊嘴不停。

  新兵們要挨個彙報自己的「業務」。頭一個上臺的是個漂亮的男孩。他從首都來,據說是素有「神童」之稱的樂隊指揮。他是新兵中唯一膽敢不穿軍裝的人,穿了件看上去就讓人暖和的厚絨線衣,並把手插在軍褲兜裡,在幾十名老兵又幾十名新兵的眼皮下來回踱步。他參軍前是中央「五七藝校」的尖子,指揮過正經八百的交響樂《沙家浜》。因此他一點也不緊張,甚至可說是從容、瀟灑,一雙漂亮的眼睛顯得茫然。踱了幾個來回後,他對期待良久的新老戰友說道!「對不起,我的專業是樂隊指揮,今天沒有條件向大家彙報我的業務。」他懶洋洋地笑了一下,又微欠了一下腳後跟。這些動作發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身上,實在令人驚訝。喬怡看出他的做作,而其他人一律用驚歎讚賞的目光瞪著他,換句話說,是被他「鎮住了」。包括喬怡身邊這個曾跳過「吳清華」的萍萍,她幾乎每隔半分鐘,嘴裡就「嘖」一下。

  萍萍很快把她打聽來的消息轉告喬怡:這個叫廖崎的「神童」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薦來的。人們這時倒並不在乎他對他們的輕視,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證實他超群的才華。對於才華,人們感到理應謙卑,尤其一個天才能屈尊到小小軍宣隊,與一些半吊子「藝術家」為伍,實在已夠令人感動。神童廖崎又開口了,「這裡有架鋼琴就好了……」話音剛落,全隊唯一的鋼琴被轟轟隆隆地推到他面前。神童不太情願地坐在琴凳上,按了幾個和聲後對眼巴巴的眾人說:「鋼琴是我的第二專業。彈得不好,請大家批評。」

  一曲結束,人們起勁地為他鼓掌。而喬怡想告訴大家,他彈琴的姿勢並不完全符合規範。外婆曾經總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記牢!記牢!手腕上要能放一個五分錢硬幣。」幸而她從小學了幾年鋼琴,如今不至於和大家一道上這神童的當,儘管他彈得十分花哨。

  節目進行到最後,輪到季曉舟的大提琴獨奏。他費力地拎著大提琴走上去,窘迫地介紹自己的姓名、年齡、琴齡及一切別人並不想打聽的事項。他在凳子上坐下來,安置好琴,局促使他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小動作:一會兒摸摸琴上的松香夠不夠,一會兒又擰擰琴耳,把本來校準的音反而弄得變腔變調。「觀眾」出現了不耐煩的騷動,他意識到了,細瘦的脖子在空蕩蕩的軍衣領子裡不自在地扭動幾下,然後告訴大家他將演奏的是某某練習曲。他剛抬起弓,那位神童站起來,用指揮特有的手勢朝他一點:「請暫停。你的音沒有校準!G弦低了,C弦偏高。」演奏者張皇失措地看著這位未來的統治者。全場一片啞然,唯有季曉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動。然而神童卻越來越不滿意:「G弦還低!低!奇怪,你怎麼聽不出來?……」

  寧萍萍突兀地站起來:「喂,到底看你倆誰表演?!」

  大夥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嚇了一跳,都扭頭對她瞠目而視。

  「好有意思!這不是開聯歡會嗎?又沒托哪個指導哪個。是好是壞讓大家聽嘛,憑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裡指手劃腳?」

  廖崎扭頭看看她,又掃了眾人一眼。那副神情似乎在說:瞧瞧,這種什麼也不懂的人,我能跟她一般見識嗎?藝術多麼神聖!音樂多麼高深!你們呢……唉!

  季曉舟得到這個潑辣姑娘的聲援,終於開始拉琴了。剛拉兩個樂句,神童就斷然離開座位,走過萍萍身邊時翻翻白眼球:「簡直在糟蹋別人耳朵!」

  寧萍萍胸脯一起一伏,瞪著廖崎的背影,鼻子使勁「哼」了一下說:「看他了不起的!」這挑釁絲毫未得到神童的理會,排練室的門簾被他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喬怡扭過頭,見鬥輸了的萍萍眼裡汪起淚來。

  「你認識他?」喬怡指指臺上的季曉舟。

  「不。」萍萍倔強地搖頭。

  「他看上去象個中學生,不象他實際年齡……」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說。

  「別說話!」她喝斥她,「你還聽不聽人家拉琴?!」

  白莉被她嚇一跳,朝喬怡做了個鬼臉。

  臺上的演奏者經過剛才一番折騰,已顯得心力交瘁。他兩眼盯著樂譜,一隻腳「砰、砰」地在木質地板上擊著節拍,這聲音甚至比他的琴聲還響。這人太拙,太老實,選擇了一首難度甚高卻又毫不動聽的練習曲,一下子讓大家胃口倒盡。

  寧萍萍專注地聽著,臉上充滿憂慮。到樂曲將終時,她碰碰喬怡胳膊:「你覺得他拉得好聽嗎?」

  「你說呢?」

  她為難地舔舔嘴唇:「……不好聽。不過我不懂。可他拉得多賣力氣呀!」她的神情象在爭取選票,「你瞧,他都出汗了。今天數他最認真。一會等他拉完,你拍手麼?我們一塊給他拍手吧……」這時老兵有不少已陸續退場。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來的場子,「我們拍得響一點!」她說。

  這時坐在不遠處的說數來寶的丁萬嘻笑道:「瞧他出那麼些汗!三根毛都貼腦袋上了。」

  萍萍斥他:「去你的!」

  「怎麼,他不象三毛?那麼瘦,頭髮又少,活脫一個三毛!」

  不是喬怡拉住,萍萍幾乎要跟丁萬鬧成真格的了。這時曲子終於結束在一個戰戰兢兢的長音上。萍萍拍起手來,喬怡也跟著她一塊拍。這掌聲寂寞極了。她倆為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雙手拍得又紅又燙,而季曉舟卻象逃一樣走下場。

  這時門簾一動,神童廖崎又走進來,嘟噥道:「這罪總算受完了。上帝知道,這也叫音樂……」剛下場的季曉舟與他在門口相遇,聽了這番評價,羞愧得僵住了。

  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時,這一對冤家住進了一間寢室。廖崎一聽季曉舟練琴就把眉一皺:「你能不能讓我耳朵清靜一會兒?!」後者只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可這樣還不行,廖崎每從走廊經過,聽見那琴聲,總做出捶胸頓足、痛苦不堪的樣子。終於在某一天,廖崎特意上街買了一隻弱音器,對季曉舟說:「勞駕你把這玩藝裝上。不然日久天長,你那琴聲要叫我發神經的。」季曉舟毫不介意,照他的話辦了。從此以後,季曉舟的琴聲和他的嗓音一樣,變得膽怯而悄聲悄氣了……

  突圍時,三毛讓大家繼續往山上跑,由他留下尋找掉隊的了不起和小耗子。

  四處黑乎乎的,他睜眼瞎似的扒開一叢叢茅草、一蓬蓬蒺藜,焦急地搜尋。他懷疑他們已受了傷,在絕望中盼望著救援。突圍的緊張加之天黑,使他們翻過這座山頭才發現少了兩個人。

  忽然,他聽見腳下數米深的山溝裡有類似喘息的微弱聲響。這條溝大約是山洪暴發時沖出來的,隨著年代的流逝,形成了深深的溝壑,三毛攀著棵長出地面的樹拫,慢慢向溝底探去。樹根如巨大的指爪,拼命摳住土地,似乎生怕大地會拋棄它。樹根象痙攣的手、絕望的手:青筋暴露,顯出粗硬的肌肉纖維。三毛懸著下半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往下挪,每動一動,泥土便夾著小碎石落下來,看來樹拫想抓住它們是徒勞的。這裡的石頭早被年年往這兒彙聚的洪水沖得松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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