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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幾個人合力,漸漸地,數來寶上半身被拖出來。再用力一拖,眾人都驚得張大了嘴:一個越軍士兵正死死咬住數來寶的手指,數來寶順勢抓著他的衣領,把他也拖了出來;仔細一看,那傢伙已咽氣了。

  女兵們看見這張猙獰可怖的臉,一下子退到了牆根。

  「我總算摸回來啦。剛才見你們正打得好熱鬧……」數來寶說著。贊比亞按摩著那具屍體的頜骨,使其牙關鬆開。數來寶拔出已經變成烏紫色的手指,頓時疼得直罵:「這雜種屬王八,死不鬆口!」他指指那間塌屋,「我給你們弄彈藥來了!我一直在那土凹凹裡貓著,見那幾個雜種讓贊比亞全斃倒,我就一點一點往這兒爬,把那些雜種的子彈手榴彈全扒了個精光……

  蕎子為他包紮手指上的傷口。

  「不料摸到最後一個,他活了!跟鬼似的一口咬住我,我連打好幾拳也沒打死他,只好揪住他的衣領,就這麼生拖活拽,拖進來了!」

  說話間,三毛和了不起已把一大堆彈藥從塌屋裡扒出來。贊比亞把數來寶一把撂翻在地上,「你可立了特等功啦!」

  敵人的槍聲更加密集,並夾著走腔走調的中國話,「喂!出來!你們被包圍啦!……」

  數來寶由兜裡摸出一個金光閃閃的打火機,「這是我個人的戰利品——『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他躺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蹬著腿。大夥這才發現,他的眼鏡有一邊只剩框架了。

  「同志們,」贊比亞嚴肅得可怕,「天一黑,咱們就突出去!」

  他們也要象他當年一樣,掄著火環,沖出狼群……

  第5章

  楊燹攜黃小嫚回家,在樓梯上碰見嫂子領著女兒下來。嫂子胖得象個洋娃娃,看見黃小嫚,馬上向楊燹做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臉。她捨不得掏錢買彩電,女兒說他們家那個九寸黑白看起來象「小人書」,因此每晚不惜領著女兒跑幾裡路,連蹭晚飯帶看電視。

  黃小嫚搬了個小凳坐到客廳裡。電視上正轉播足球賽,這大概是嫂子中途退場的原因。父親一個人在看,繼母在一邊讀雜誌——她的興趣已從《紅旗》轉到電影雜誌上來了。父親看了一眼小嫚,伸手遞了一隻削好的蘋果給她。那是繼母削給他的。楊燹佩服父親和繼母的修養,他們根本不同意這樁婚事,甚至一談就吵架,但當他把小嫚接回家來住,兩人居然沒對他這先斬後奏的做法發絲毫異議,並且還口口聲聲稱她是「咱們家的小客人」,專門弄些好吃好喝的給她。所以黃小嫚一點也不知道內情,以為兩個老人對她已經認可。在這個家住了一個星期,她由衷地說,是她一生中最平靜、最開心的日子。咋天父親彬彬有理地問楊燹:「你打算還要讓她住多久?」

  楊燹也彬彬有理地掏出預先準備好的人民幣:「我們交伙食費,爸爸。」

  老頭兒氣得一甩手走了。但吃中午飯時,他依然為小嫚夾菜,和藹可親。到底是党培養了多年的老幹部。

  小嫚很專注地看電視。客廳裡沒人交談。楊燹想著明早的研究生考試。他看見繼母穿著一件紫灰色的緊身馬甲,那似乎是嫂子的,她和她向來愛換衣服穿,因此關係頗密切。楊燹回到客廳隔壁的小屋,打開書。細胞學、植物學、植物志、生物學、達爾文……

  他翻開一本,很快又合上,再換一本。但他感到自己象中了尼古丁的毒一樣,暈眩並絲毫也安寧不下來,由裡向外,一陣接一陣地煩躁。書上所有的字在他視覺中象無數活動著的細胞,在進行著有絲或無絲分裂。他幾乎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一定是連著熬夜,整宿抽煙的結果……不,不,別糊弄自己了,明明不是這個原因。他可不是什麼嬌弱體質,熬夜也是他多年的習慣。在伐木連白天幹十來個鐘頭超級重活,夜裡也讀書到下一點。唉,喬怡,你這傢伙!自從你的臉在那公共汽車的窗口閃現那麼一瞬,我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自打你呼喚了我那麼兩聲,我的耳朵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我以為全了結了,起碼早就淡了,沒想到見到你時,我又變成了當年的小夥子,又野蠻又忘情。你呢,當然還是我印象中的你,只不過更象個修女了。我他媽的是個混蛋:就用的是這只該死的手吧?……那一巴掌真狠,把一切都擊碎了。不可粘合地碎啦!後悔吧,你這野蠻人,你只配去馱糞桶、砍木頭,你配愛一個那樣脆弱柔的少女嗎?沒說的,你野蠻!野蠻是狹隘的孿生兄弟。你白長這麼一副虎背熊腰,心裡窄得一隻螞蟻也通不過。你其實明白那不能全怪她,即使她真的錯了也是身不由己,是懾於一種壓力。可當她撲到你懷裡,想尋找一個精神支點,或尋求一點寬恕,你二話不說就……就用這只該死的手!她那時遠比你更痛苦,你到現在才明自。

  電影中老說的那句話叫做,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黃小嫚似乎在咳嗽……咳個不止,定是今天出去散步著了涼。她的精神和體質都屬￿過敏型的。楊燹合上書,到樓下藥櫃裡找出半瓶枇杷露,又倒上開水。足球賽到了高潮,老父親時而遺憾地跺地板,時而高興地拍大腿,他不知向著誰。為了考生物系研究生,楊燹杜絕了一切嗜好,足球賽被視為最大犧牲。

  他先替小嫚披上一件絨衣,又把藥和開水遞給她。他發現繼母叵測的目光從側面射來。不理她。

  「看一會就去睡吧,啊?你都咳嗽了。」他關照小嫚。象她的大哥哥,甚至象長輩。

  除卻關懷,體貼,他對黃小嫚的感情裡還有什麼呢?還有憐愛。顧名思義,憐愛就是憐憫加愛護,和愛情是不沾邊的。愛情是個複雜玩藝,比一百種元素化合在一塊還複雜。那麼憐愛有朝一日能生長成愛情嗎?不會的,不是一個品系。或許可以嫁接?或許能夠雜交?它可不象植物那樣好侍弄、聽擺佈啊!

  回到你的書上去!一個男人能留多少位置給愛情呢?男人的用武之地是事業,男人的強悍就表現在他常常不動聲色地犧牲、包括犧牲他一生中最珍愛的東西。要不怎麼叫做「男人」呢?愛情在男性的「原子序」裡排第幾位?哼!

  足球賽結束了,隔壁傳出父親長長的哈欠聲。黃小嫚興致勃勃地跟他講著球員們為一個球之爭如何打架,如何滾作一團。楊燹松了一口氣,這一天她總算又太平無事地度過。傍晚時風雲突變,此刻總算還陽了。

  小嫚睡在他的房間裡,他這些天一直到客廳的長沙發上湊合。他躺下來,為明早的考試,他必須早些入睡。可是他怎麼也睡不著,手錶壓在枕下,那擺聲真煩人。好吧好吧,就這麼睜著眼。眼睛往往在黑夜的天花板上看到白天藏匿起來的圖景,那是人心中最隱秘的熒光屏……

  贊比亞睜開眼時,發現天已黑了。一小時之前,這兒還是陣地。那時熱鬧極了,外面的人要往裡沖,裡面的人要往外殺,相持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看來算告一段落,這磨坊已全塌下來。贊比亞覺得剛才那一番廝殺簡直象場惡夢,醒來時那一小節一小節的情景怎麼也連綴不起來。戰友們好歹全部突圍了,他作為掩護,死守到房子最後坍塌。幹得不錯,夥計。他滿意地想獎給自己一根煙,可這時上哪找煙去?

  甘蔗林大片大片地折斷,倒伏,空氣中彌漫著很誘人的燒焦的糖汁味。

  他躺著,身上整整蓋著一座房子。房椽和斷牆恰恰形成一個夾角。這個夾角將他保存下來了。他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這一點如今又一次得到證實。他從頭頂的縫隙看見一顆並不十分亮的小星星。這顆星的名字他叫不上來,它不是每夜都在空中有固定位置的那一類星。它的光帶著淺淺的紅色,沒有鋒芒,但很美麗。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中,提出一種叫做「宇宙常數」的東西,這個常數確定宇宙在任何時刻的大小。那個理論表明宇宙不是越來越大,就是越來越小。遙遠的星雲趨向光譜的紅極表明它們在迅速離開人類,這就說明宇宙在擴展。巳經大得無法想像的宇宙仍在擴展!同時,與人類最有利的太陽卻以每秒鐘失掉四百萬噸質量的速度在消耗……唉,一個天文學和物理學的門外漢還是別為那神秘莫測的東西傷神吧。現在最需要的是從這塌屋下站起來,使自己與地球的平行位置改為垂直位置。可他站不起來……

  小星星愛莫能助地瞅著他。拿光來說,頻率決定顏色:紫色的光頻率最高,紅光頻率最低。那類具有殺傷力的光甚至不具有對視覺產生色彩感的頻率。因此這小星星是溫和的。它是淺紅色。用目前最新的天文觀測儀——射電望遠鏡(那種望遠鏡能看清十公里外的一根頭髮絲!)能辨認它屬￿哪一類星嗎?是一顆少壯的恒星,還是一顆哀老的行星?它循環著怎樣的軌跡?或許它早在億萬年前就已隕落,人類目力所接收的不過是它曾有的形象、光的痕跡。因為它太遙遠了,遠到了在它毀滅後很久,它的光才到達地球,這光在宇宙中旅行了億萬光年。科學要求準確,藝術依賴幻想?前者冷酷,後者多情。他的眼晴不是一台光譜儀,無法分析這顆天體是否隕落,以及它的物理數據,它的分子密度,它的構造和溫度。這一切與他不相干。他倒更願意幻想那上面的景致。那上面會有生物嗎?有人嗎?有少女嗎?有戰爭嗎?

  戰爭把一個少女重新推到他面前。蕎子,你使這個奮力殺戮的硬漢子內心多了點什麼。是人道的意識嗎?不中用啊,你原來壓根沒忘記她,發生過的一切並沒有使你恨她。一個男人,一個男性軍人唯獨一件事不能左右自己,那就是感情。

  感情,這是他先天不足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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