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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咳!死心眼,我回文工團嘛。不就跑點路嗎?反正我現在安了倆軲轆!」他給人的印象永遠是一團高興。

  丁萬走了。喬怡聽著那「篤篤篤篤」的拐杖聲漸漸遠去……

  數來寶仍然沒回來。怪誰呢?只怪他自己太遲鈍。大家都悶悶的,贊比亞知道他們心裡都在做各種猜測。預支悲傷在他看來是划不來,所以他儘量不去想數來寶的吉凶,他得著眼現存的這幾個人。他開始環顧這間小屋。

  小屋的建築材料是堅固的。屋前是片河灘地,光禿禿的,有四五十米寬,敵人不敢貿然竄到這塊毫無遮掩的地帶。他們始終縮在甘蔗地裡,正是為此。屋後有條河,河邊倒著一架散架的水車。這小屋曾是座磨坊,那間半塌的房裡堆著成麻袋的糠皮和麩子。

  他們把麻袋壘成了工亊。每個窗口都是一個火力點。贊比亞計算這一切措施能讓他們抵擋多久,萬一頂不住,他會掩護所有的人從小屋後門撤走。過了屋後那座獨木橋,就可以鑽進濃密的叢林。南方的叢林是綠色的海,無論多少生靈投入她的懷抱,頃刻會被淹沒得無影無蹤……

  子彈實在不多,這是他唯一沒把握的。大田伏在他身邊的麻袋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到時侯……還是我來掩護吧。我行,下連鍛煉時我還操過六〇炮呢。」

  贊比亞看著這個健壯的姑娘,眼神是信得過的。「到時再說吧。」

  「還是現在安排妥當。誰知道情況怎麼變……」

  「你們不是同意一切聽我的嗎?」

  「我這是在和你商量……」

  「我從來不和人商量。」

  大田不做聲了。這時三毛從他把守的那個窗口回過頭:「他們來了!……」大家明白這個「他們」指什麼。

  幾個姑娘下意識地往一塊擠了擠。小屋裡頓時靜得可怕。贊比亞從準星環裡看到這樣的圖景:三個越南公安兵試試探探地在甘蔗地邊沿迂回,一會兒,他們貼著地皮趴下,拉開距離象大蜥蜴那樣蠕動著爬過來。

  「別慌,瞄準了再打!」贊比亞低聲囑咐。采娃的嗓眼裡不知怎麼發出「呃」的一聲。蕎子緊緊摟住她:「咱們好歹也是女兵,他們越南的女人比男人還野,怕什麼!」其實她在說服自己。

  「不許出聲!」贊比亞厲聲道,「不許暴露這裡有女的!」

  「打吧?」了不起從他的掩體、一盤大磨石後面轉過臉,「再不打就完蛋啦!」

  贊比亞不吭氣,勾在扳機上的手指慢慢向後摳——「砰!」

  爬在最前面的「蜥蜴」不動了,他的夥伴扔下這具不再有用的軀殼跑回去,同時飛過來兩顆手榴彈,炸起的碎石冰雹一樣砸在屋頂上,劈啪亂響。小磨房顫慄了一刹那,居然立在原地。

  小耗子悄悄溜著牆根跑到贊比亞身後,拿了一枚手榴彈,眼睛骨碌碌朝贊比亞看了一眼,又溜回原地。

  「你這是幹什麼?!」贊比亞回頭厲聲問道。她縮著肩蹲在那裡,不回答。「還給我!別鬧笑話了,你也想試巴試巴臂力?!」

  小耗子翻眼看看他,依然不做聲。這顆手榴彈她是為自己和另外幾個姑娘準備的,她們要爭取最終的清白。她的眼神顯出慣有的、神經質的迷亂,把手榴彈雙手攥住,像是怕有人來搶奪似的。

  贊比亞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堅持要回手榴彈:「好吧,我可是給你一尊大炮,得好生使喚它。」他笑了,重新將半個臉貼到牆縫上瞭望。

  突然,了不起驚叫起來:「壞了!他們偷偷繞到我這邊來了!」

  贊比亞猛地躥起,從神童把守的那個窗口往外一看,果然,五個傢伙正象跳棋子一樣向前躍進,時起時伏,不斷變換著前進路線,巳接近小屋坍塌的那部分。了不起為彌補剛才的失職,不顧一切地用衝鋒槍掃射起來。

  「不管用了,笨蛋!現在他們已在你子彈射擊的死角裡!……該死,我怎麼會讓你守在這兒!」

  這一側是開闊地最窄的一面,並長著東一叢西—叢的葦子。贊比亞推開了不起,默默倚在牆角,盯著越逼越近的那幾張黑黃臉。

  所有的人都默然地望著贊比亞,指望在他身上出現奇跡。只見他象只金錢豹那樣把身子繃成弓形,突然一腳踹倒那只大磨盤,隨後箭一般射出去,敵人從滾動的磨石上回過神來巳經晚了:贊比亞直矗到他們中間,子彈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結束了它們的旅程,七橫八豎的屍體被拋在那片殘垣下,粘稠的、絳紫色的液體從那些還在抽搐的肉體中汨汩流出,漬黑了一片土地……

  ……贊比亞咧開方方的嘴笑了,閃著潔白的牙。他象變戲法似的又出現在驚魂未定的人群裡。人群裡卻沒有人笑。他捏捏三毛,又捶捶了不起:「瞧,我們會完蛋嗎——扯談!」他接過蕎子遞來的甘蔗狠狠咬下一大截,咕咚咕咚地吞咽著汁水。

  「可是……可是我們沒有子彈了。」蕎子囁嚅道。

  她話音未落,從正面甘蔗田裡又擲來幾顆手榴彈,有一顆落得最近,使本來就塌下半邊的庫房乾脆全塌下來。他們的容身之地陡然縮小了。不管怎麼說,最嚴重的時刻已經到來。沒有了子彈,生命便如失去了甲殼的海螺,把任人殺戮的肉體袒露在沙灘上。偏偏還有四個姑娘……贊比亞的臉僵住了。他再不能把自信分給別人,因為此時他的自信也即將消耗殆盡。

  一群被爆炸驚起的鳥,從屋頂上撲撲飛過,叫聲竟象小女孩在笑……

  外面的天略有些發黃,不知是夕照還是硝煙的關係。甘蔗地暫時靜默著,但那裡掩藏著十幾雙狼一樣的眼睛。贊比亞想起當年在老林裡伐木,有一次從營部回去,走了五十裡山路,時至深夜還未返回連裡。他聽見身邊的草叢裡始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跟著他,他知道這是一隻伺機襲擊的狼。那地方狼的個頭都不大,伹極其殘忍,並一貫成群活動,這只緊跟他的狼不過是個探子,「大部隊」還在更深的叢林裡……他站住了,那狼在草叢裡盯了他一會:兩隻綠瑩瑩的眼睛是兩盞吃人的信號燈。他後悔沒帶武器。他踹斷一棵胳膊粗的樹,將那樹棒狠狠砸去。狼逃了,然而他不久便發現自己也被包圍了,遠遠近近皆是綠色的眼晴。草叢倒伏了,狼開始繞著他轉,包圍圏迅速縮小。他估摸不需十分鐘,他這六尺之軀就將成一堆東零西散的白骨。……甘蔗田靜得可怖,這靜比剛才激烈的交戰更令人發怵。……那一夜,影影綽綽,他數也數不清有多少頭狼。狼在感到獵物唾手可得時倒並不著急,靜悄悄的,儘量延長美餐前的快感……

  晚霞在寂靜中變幻,他們已在這小屋裡呆了整整一天。沿著遠山的輪廓,天顯出多層次的色彩:那紅的一抹象罌粟的花瓣,豔麗而充滿險惡的誘惑;紅色和黑色漸漸相交的地方成了深紫,似乎是一攤淤住的血。黃色象金子,象希望,但在迅速淡化,迅速晦暗下去。贊比亞只希望這一切儘快被夜色代替。他不時看看表,盤算他們還需要堅持多久。甘蔗梢在輕輕搖動著,小屋裡的人知道,那決不是風引起的。一切似乎要永遠這樣靜下去。最後的餘暉從雲縫中透出,為山的黛色勾了一層金邊。大自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在仇恨的對峙之間,一如既往地向世界,向將要浴血的人們袒露著美。它的一切都不說明這裡將毀滅些什麼,它天長地久地庇護著所有生靈!美的,醜的,善的或惡的,包括狼。它絕對公乎,無所愛憎,簡直令人憤慨,令人遺憾了。

  贊比亞換上最後一個彈匣。

  見這邊沒動靜,「狼」們開始分三面包抄。他們已斷定這屋裡沒埋伏什麼精兵良將。子彈和手榴彈在這座小磨房的四周飛濺,一時間煙騰騰,霧騰騰……狼是要欺負沒有武器的人的:它們開始撲上來。他劈頭蓋臉地掄著樹棒,嗅到了那大張著的狼嘴裡的腥哄哄的氣味。他突然靈機一動,掏出火柴,把脫下的軍衣點燃了。他哇啦哇啦地狂叫著,象普羅米修斯那樣擎著火,向狼的重圍沖去……

  「喂!不得了,有人鑽進來了!」大田推推贊比亞。

  眾人緊張地愣怔著。從那間倒塌的庫房裡果然傳出響動。聽聲音像是兩個人在扭打。

  三毛和了不起各拾一塊磚頭守在那牆邊。

  「哎喲!……哎……我日你奶奶!」

  「乖乖!是數來寶!」三毛驚呼。

  「我日你奶奶!我叫你不鬆口!」數來寶甕聲甕氣的嗓音,夾著另一個人可怕的「嗚嗚」聲,那聲音聽上去象垂死的公貓。

  眾人更加驚異起來。三毛正要往裡爬,被贊比亞一把推開——一根粗大的木椽「咣啷」一聲塌下,那個唯一的通道被堵死了。搏鬥聲越來越近,但一會兒又乒乒乓乓地遠去,顯然雙方正難解難分。眾人幫不上忙,急得頓足。贊比亞憋粗了脖子,嗨的一聲將木椽扛起。數來寶的腦袋終於從縫隙中伸過來:「快!拉兄弟一把!」他滿臉油汗,鼻尖額角都蹭出血來。

  三毛上去拉他,但無論怎樣也拽不動。

  「快呀!我要疼死啦!……」數來寶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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