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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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在部隊入川的馬車上。出生後和他的哥哥姐姐們一樣,用一塊黃軍被裹著,被送進山坳裡一間低矮簡陋的草房。他哇哇哭號著,從一個懷抱轉換到另一個懷抱。母親往那個纏布帕的鄉婦手裡塞了五塊鋼洋,而他已在那溫暖肮髒的胸脯上尋覓乳頭了。母親頭也不回地走了,並沒有哭。淚水恐怕早在與其他骨肉分離時流幹了。 兩年後,當一個戴著帽子、挎著手槍的人出現在他面前時,收養他的鄉婦一個勁催他:「喊呐,喊呐!這是你親媽!快喊!喊了好跟著親媽走大碼頭,頓頓吃嘎嘎肉!……」 「親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他。這目光有疑惑,有嫌棄,有疼愛,也有疚痛。她把眉毛一挑,對鄉婦說:「這孩子是不是有病?肚子怎麼這樣大?」 鄉婦嘻嘻笑道:「鄉里娃兒,吃得一頓三碗紅苕,硬把個肚兒脹圓了!」 「親媽」遲遲疑疑地伸出手,想拉他,而他卻拖長聲尖叫著,拼命往門後面躲。他很快被兩個母親扯將出來,只得對親媽又踢又打,並用唾沫啐她,用山裡的野話罵她。他不僅不承認她是「親媽」,甚至連她是個女人也否認。他心目中的「媽」是這一個,這個常拉過來照他屁股就給幾巴掌的、這個毫無拘束地袒出兩個麵粉口袋似的大乳房讓他吮吸廝摩的鄉下女人。她有著又軟又厚的脊樑,他經常伏在上面聽著粗俗淺陋的歌謠。只要伏在這脊樑上,他就感到世界是那樣太平…… 大碼頭、親媽和我有什麼相干?我愛吃紅苕。只要頓頓盡我吃夠,過年沒有嘎嘎肉吃也無所謂。他象條黑泥鰍似的在親媽手裡掙扎扭動。伹他畢竟還是屈服了。因為親媽發了脾氣,朝他冷冷地板著臉,他寧可挨一百次打也決不看這張冷冷的臉。他被抱到車上,回頭求救似的朝那個哭作一團的鄉婦喊:「媽——媽……」 後來的許多年裡,他一直管母親叫「親媽」,為強調這中間的區別。 他被那汽車帶到一個人多得可怕的「大碼頭」,帶進一個深宅大院。大院看門老頭叫他「么少爺」,「大少爺」是他那個白淨的哥哥,胸口總別著一塊雪白的手帕,出出進進總忘不了教訓他兩句。聽說在這位哥哥之前還有姐姐和哥哥,不幸都在兵荒馬亂中天折了。假如他們全活著,也象這位哥哥一樣教訓他,他可就倒黴透啦。 許多年後,母親提起他這段故事,還皺起粗粗的眉毛,「我當時簡直不敢認這個孩子!我打老遠看見他坐在塘溝上,又黑又痩,肚子倒腆得老大!渾身不掛一根布絲,還拖著兩條鼻涕。我把他抱回來還琢磨好幾天:會不會換錯了?恐怕那個鄉下女人把她的兒子換給我了,不然我怎麼會生出這麼個孩子?!」 的確,大浴缸和藥水皂始終沒將他洗白,尤其他跟哥哥走在一道,別人向母親恭維哥哥清秀白淨,說到他,只有一句,「怪結實的。」 連他本人也常常懷疑自己的血統。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關鍵素質不屬這個家庭。他從小就試著要破壞這個家庭的規矩。他常趁父親轉過身時,把魚缸裡的「鶴頂紅」拎起來。他知道這名貴的金魚是父親最珍愛的,是父親工作之余唯一的喜好。他將魚放在玻璃板上,看著它掙扎,快速翕動著嘴巴。 他一面享受由此而來的快意一面緊張地窺視父親的脊樑,他能在父親轉過身的同時將魚放回缸裡。他的用意不在懲罰魚,而在於懲罰這個過於忽視兒子存在的父親。他總想弄出點什麼驚人之舉打破這個家庭嚴肅得不近情理的相互關係。這家裡的氣氛使他想大喊大叫,而當他大鬧之後,父親就讓保姆把這個「野孩子」領下樓,那間堆雜物的沒窗的小屋就是他的禁閉室。 父親對他說:「什麼時侯放你出來,我將酌情而定。」並常用「我正告你」這類不屬兒童理解範圍的詞匯。每當被「正告」時,母親臉上總露出少許不忍,她反對任何強硬措施。但就她那副永久性溫和的面孔來說,倒不如父親來得痛快。 母親只有一個宗旨:「要什麼?拿去!不要來煩我。」她以為將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一古腦堆在孩子面前,就是天下第一的慈母了。 小時上幼兒園,每到週末,當他一見母親總是打老遠就跑上去,向她熱烈敘述一個禮拜中他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時,母親總象急於脫身似的匆匆走開。母親沒吻過他。「俄狄普斯情結」只在他單方面起著作用。 後來他上學了。在入學填表格時父親的名字剛一出現,就聽見周圍一陣唏噓聲。他當然地成了班裡笫一任班長,但第二年就被革職了:他天生不具備那些「好孩子」的素質,總喜歡按自已的一套行事。他尤其不善於管理別人,他認為討厭的傢伙就用拳頭整治。他很崇拜神話裡那些山大王,常常做出兇神惡煞的樣子。他不當班長,但周圍仍聚集著許多人,不知是懾服于他的父親,還是懾服於他的拳頭。 他個頭很快超過了哥哥,所以改變了撿衣服穿的局面。他為此已對哥哥不屑一顧。上中學頭一年,母親為他買了一輛深藍色錳鋼跑車,鳳凰牌,二六型,全包鏈盒,騎上去風一樣輕。這輛車把全班男同學的心都搔癢了。當他騎車從人群裡穿過,人群會陡然止住。甭管多麼熱烈的談話,變得靜悄悄的。 這時的妒忌也使他感到快意。這是一個男孩子虛榮心抬頭的年齡,也是雄性意識初醒的年齡。他從壁櫥裡翻出父親從蘇聯帶回的長統皮靴,將靴子拭得賊亮,穿在腳上使他更添了幾分身高。加之過早出現的唇須及兩鬢黑黑的茸毛,頎長的雙腿和寬肩膀,使母親也不由帶著驚訝的目光注視他:似乎他這變化是一夜之間完成的。 他感到女同學在他面前頭一次臉紅,頭一次用濕漉漉的目光追隨著他,他也頭一次心滿意足。這滿足畢竟不是那些平民家庭能夠給予的。父親的冷漠與母親的恒溫又有什麼關係呢?作用於他生活的是他們的地位,而不是他們的面孔。他隱隱為這樣一個家庭開始自得…… 幸而一場大風暴把他剛剛萌起的優越感沖刷掉了。初中剛畢業,父母被雙雙剃了陰陽頭各處遊街。 「喂!你爸是啥玩藝?」男女同學站在他周圍的課桌上,俯視著他,「你爸是走資派!是大叛徒!陰陽頭!是……」 他猛一抽桌腿,那幾個嗓門最高的栽了下去。接著,他遭到一頓痛揍,那些羡慕與妒忌的拳頭徹底懲罰了他的傲慢。落難公子頭一次想要與人平等了。他是個普通人,離開了家庭,他的價值等於零或負於零。 他不再去學校,因為學校的各派紅衛兵組織均不接收他。他剃了平頭,穿起父親早年的破軍裝,整天煞有介事地上街抄有關父母的大字報,讓父母及時瞭解外面的情況,好早作打算。 有一天夜裡,正當父母結束了最後一場批鬥歸來,全家準備安寢時,院子的大門被擂響了。母親嘴唇發白,呻吟似的說:「別讓他們進來!我受不了!……」她拿起安眠藥瓶子,眼睛如兩孔乾枯的井,黑洞洞的充滿絕望,「誰也不要靠近我!要是他們進來,我就——」 父親和母親撕扭著,安眠藥撒了一地。母親摟著父親嚶嚶地哭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一貫理性的父親生怕別人奪走他的妻子似的緊緊摟住她。兩個兒子頭一次見到父母如此親切,頭一次感到他們也象普通夫妻那樣相依為命,是一對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父親充滿感情地對兒子們說:「去吧,去開門。你媽媽打過仗,槍林彈雨她都沒怕過,如今還怕什麼……」 大門被擂得天搖地動。母親閉著眼依在父親肩上,仿佛已沒有了生息…… 他看了哥哥一眼,而那優等生卻象傻瓜一樣直著眼:「不,不去開門!不去開門!」 他卻一躍而起,迅速套上破軍裝,又翻出不知從何處弄來的紅袖章往臂上一櫓,猛地打開院門:「幹什麼?幹什麼?!」 「幹什麼?揪姓楊的!還有他那個臭老婆!」幾個佩戴體育學院袖章的彪形大漢用丹田之氣答道。 他微斜著靠在門上,晃悠著手裡的銅頭寬皮帶:「來晚啦!走資派已經被帶到我們總部去了。這裡已被我們佔領啦!」 「你們是哪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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