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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蕎子直頓足,但又不敢大聲喊,從昨夜到現在他們一直在奔跑,憑他們這點人力兵力,與敵人正面交鋒當然是不明智的。贊比亞領著他們離開公路,盡在甘蔗田、灌木林裡鑽,費盡力氣、使盡解數才甩掉那幾個緊咬不放的越南兵……

  「愣什麼?快跟上!」贊比亞喝斥道。

  過了一會兒,後面響起槍聲。蕎子眼前頓時一黑,完了,大田准出亊了!

  走在前面的贊比亞已闖進一間半塌的農舍,其他人也跟了進去。他點了點人數!「大田!怎麼少了大田?!」

  蕎子剛要回答,門被撞開了。大田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一手捂著下腹,另一隻手把雙泥砣似的解放鞋扔到蕎子面前。她急喘著,微微一笑:「是在點名麼?我到。」

  蕎子撲上前扶住她:「我還以為你……我聽見槍聲了!」

  大田順著牆根坐下去,一隻手仍頂在腹部。她發現所有人都在疑惑地打量她,便把眼一瞪,「看什麼?肚子有點疼——女同志的事兒!」

  外面安靜了。總算沒出什麼差錯。贊比亞本來是可以隨傷員車走的,但他留下來了,這是七個毫無戰鬥經驗的文藝兵哪!

  「我們怎麼辦?」數來寶問贊比亞,「男的還行,拖著四個姑娘,要是天亮和大部隊聯繫不上……」

  「就整個完蛋!」了不起接道。

  贊比亞不吭聲,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軍用地圖,鋪在膝蓋上,仔細辨認著他們目前所處的方位。大部隊已卷席似的開到他們前面去了。他們既無步話機聯絡,又無交通工具,光靠兩腿追上大部隊近乎不可能。這條公路兩旁埋伏了不知多少敵人,昨夜那零零落落的幾次遭遇已耗損了這支小隊一大半元氣。他的軍帽早丟了,繃帶被血漿得梆硬,象箍了層鐵皮,稍抬眼皮,也會扯得傷口作痛。他也不那麼健全了,可這幾個連槍也打不響的兵,把全部體重都壓在了他肩上。而比那更重的,是他的責任:昨夜是他主張把他們的車換給傷員的。

  「天亮了,會有汽車嗎?」采娃問。

  「有汽車!十一路。姑奶奶,你知道我們已經離公路多遠了嗎?」數來寶盯了贊比亞一眼,「哼,怎麼也不該把四個女娃留下!」

  「現在就別抱怨了!那車上還能插進一隻腳嗎?」蕎子說道,「傷員一個擠一個,碼得恨不能象賣魚的案子!你讓我們四個摞上去嗎?說這些幹嗎,得想想下一步……」

  「下一步是等著完蛋。」又是了不起在說話。

  天快亮了,能看見乳白色的霧從破窗洞飄進來,象一張噴煙呵氣的嘴。小耗子連連打著寒噤,細細的脖子上泛起雞皮疙瘩。她抱肩蹲在那裡,誰說話她便把臉轉向誰,全不關她亊似的。

  「你說,萬一和大部隊聯繫不上,萬一再遇上敵人……」數來寶把臉逼近贊比亞。

  贊比亞的神情很倦怠,躲開數來寶的逼視,閉了會眼,然後把那支衝鋒槍大卸八塊,擦得發藍後又往一塊安裝。他幹得又熟練又輕巧,甚至有些賣弄。金屬撞擊聲撩得人心煩。

  大家對始終不吭聲的贊比亞有點惱了。

  「你倒說呀,怎麼辦?」一向柔順的三毛也急問道。

  數來寶斜著眼,拖著長聲:「怎麼辦,在這破屋裡住下,過日子,哼!」他在激贊比亞。

  「你就給大家交個底吧,」大田說,「談談你的打算。」

  贊比亞居然悠閒地笑笑,「現在說什麼?等我開了口,你們就得照我說的去辦。現在睡一覺,等霧下到三尺外不見人再說。」

  沒人吱聲了。

  三毛把半自動步槍靠在溜肩膀上,聾拉著頭髮又稀又黃的腦袋,用手指在槍頸上模擬大提琴的指法。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他突然停住「揉弦」,猶猶豫豫地問,「喂,贊比亞,你說我們會不會……假如……」他看看大家,希望他們能明白他不忍出口的話。

  但所有人都裝作不領會。他們都清楚,此刻作任何預測都是愚蠢的,恐俱會象山螞蟥一樣驟然抬頭,鑽進人的肌膚,吸盡你全身的勇氣。但三毛仍繼續說著:「我看過一本蘇聯小說,叫《這裡的黎明靜悄悄》……就那麼一個一個的全都……最後只剩了一個人。」

  「那我們這裡頭,誰會是那最後一個呢?」了不起問。

  「只能是你了,贊比亞。」數來寶仰起臉,對著屋頂棚說道。

  蕎子緊張地看看贊比亞的反應,不料他毫無表情地閉目養神。

  「我想提個建議,」了不起突然站起來,拿出他平素指揮樂隊的姿態,「我建議每個人寫一封遺囑。」

  所有人都瞪大眼晴,吃驚地看著他。這建議把每人心裡那點不祥念頭引向明朗,本來人們可以拼命不去想它。

  「假如有一個人能活著回去,他就負責把這些遺囑交給組織和各人的親友……」

  仍然沒人吭氣。這個「假如」壓得人呼吸困難。

  「萬一……連一個倖存者也沒有,我們就把它扔到水裡,也許它能漂回袓國……」

  「狗屁!」贊比亞終於忍耐不住,用槍托在地上狠狠搗了一下,「憑什麼要死?驢都知道活比死好!媽的,死比活容易你懂不懂?!……你用死嚇唬別人,還是安慰自己?!笨蛋,你媽怎麼沒跟著你來擦鼻涕,啊?小天使,神童,蠢驢!……」

  了不起被這突發的「迫擊炮」轟懵了。他愣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的尊嚴受了褻瀆。他把下巴一揚:「一個勇敢者上了戰場,就要抱定獻身的信念!你懂不懂?」

  贊比亞抑制著自己。他用拳頭頂在嘴唇上,不然天知道他會罵出什麼來。了不起挺立在那裡,稚氣的臉上帶著挑釁。他巴不得贊比亞和他辯論下去。

  贊比亞從容地把子彈一顆顆壓進彈匣,一面計著數。

  「生命在獻出它時才顯得壯麗!」了不起又想到一句有分量的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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