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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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朗誦』點吧!」贊比亞冷笑道,「既這樣,那麼給:這是槍,這是子彈。離這兒約五公里就有越南人的公安屯。去吧,壯麗去吧。消滅他一個半個的。不過先等等,您會打槍嗎?還是先讓我來教教你,怎樣才能打得死人!」贊比亞笑起來,象逗弄了一個孩子,惡作劇似的笑著。 了不起只怕一個人,就是贊比亞。他曾經挨過他揍——從那實實在在的一拳中,他領略了一個馱了幾年糞桶的人良好的肌肉素質。從那以後,他不敢靠近他,背地裡叫他「惡棍」、「一個周口店猿人」。後來因為那次政治事件,贊比亞離開了宣傳隊,到邊境上一個伐木連去「改造」,他與他的矛盾才得到緩解。 「誰?誰在吃東西?」贊比亞突然問。 小耗子的嘴被壓縮餅乾撐出兩個凸包,她驚慌地看著贊比亞,不知該不該把嘴裡的食物咽下去。 「聽我說,也許真得堅持那麼一天兩天的,乾糧都留著。外面不是一大片甘蔗田嗎?先吃那個吧。現在把乾糧集中一下,好統一分配。大家同意嗎?」 「同意……」 「同意——就好。我並不想當你們的頭兒,我天生管不了別人,連自已也管不住。不過我相信我比你們都有經驗,能讓每個人都……活下來。同志們,說真的,我們八個人誰都不會死的……」他感到嗓子有些發哽,便住了嘴。下面的話他放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他說:我們為什麼會死呢?我們這代人是不幸運的,知識與安寧不屬我們;死同樣也不應當屬我們。我們過早成熟,並不意味過早地走向死亡吧?總該給我們思索,深省,甚至悔過的時間吧?總該給我們從頭來的機會吧? 「餓啦,」數來寶摸摸肚子,「你們餓嗎?」 「你渾身的『米粉肉』,還餓?」采娃嘻嘻笑著。她似乎到此時也未感到什麼危險。有這麼多人和她在一起,她怕什麼呢?每個人都能保護她,她就是在大家的保護中長大的。有大家就有她!大家怎麼著她就怎麼著!就是和大家結伴去死,也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她笑著把身子一歪,頭壓到大田腿上。 「哎喲!……」大田輕喚一聲,等人們轉過詫異的目光時,又趕緊笑笑,「我得出去解個手。」 「要我陪你嗎?」采娃問。 「不!不用……」她神色有些慌張地拒絕了。她走到屋外,尋了個小屋任何角度都看不見的地方,解開皮帶。傷口在腹溝處,似乎並沒傷著內臟。她匆匆紮好繃帶,又抓了把濕泥糊在褲子上掩蓋了血跡,她沒料到會流這麼多血…… 喬怡看看天色,一想,壞了。這麼晚招待所還會有空床位嗎?要是沒有了,不如先去萍萍那兒湊合一夜。萍萍和季曉舟去年結婚,也應當去補個祝賀呀。宣傳隊解散後,軍區文工團恰巧缺大提琴,就把季曉舟補了進去。數來寶丁萬嘛,是全軍區的活寶,過去文工團就來挖過「牆腳」,要把他調過去,他拍著胸脯說:「咱得仗義,與宣傳隊共存亡!」所以這邊剛散夥,那邊緊著慢著地把他捧了去,他可是大明星一個。 招待所果然掛著客滿牌子。門房的小戰士說此地正辦什麼「連隊文藝骨幹訓練班」,一下占了幾十張床位。他對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兵一連說了十來個「對不住」。 天已黑了,喬怡的肚子還空著。軍區招待所對面的小餐館快打烊了,水牌上只剩「白麵鍋盔」這一項。鍋盔就鍋盔吧,晚食以當肉。 霧濃得象乳汁。他們順甘蔗地往南走,突然對面傳來嘎啞的說話聲。贊比亞打了個手勢,八個人七零八落地臥倒下去。 晚了!贊比亞想。雜遝的腳步是朝他們這方向走來的。 「我引開他們!三毛,你帶著他們往回跑……」說著。贊比亞拋出一顆手榴彈。然後,他象山貓一樣竄跳著,弄出很大聲響,朝著自己選擇的路線跑去…… 等他跑了一陣,發現數來寶跟在他身後。 「你怎麼不跟他們一塊撤?」 「我?……全懵啦!」他說著朝身後打一梭子,一邊罵著:「操你先人!」每舉槍射擊,子彈擊發的後坐力總使他踉蹌著後退好幾步。他壓根吃不准彈著點在哪個方位。 身後的敵人打一陣,追一陣,與他們的距離時長時短。 「咱們別跑啦!……跑也沒用!就在這裡跟龜孫們幹!……聽見沒有,他們沒幾個人!」 贊比亞張大嘴喘息著,惡狠狠瞪了數來寶一眼。在關鍵時刻,他只相信自己。任何一個指揮他怎樣做,或干擾他怎樣做的人勢必引他狂怒。「你趕緊離開我!別跟著我礙手礙腳!」 「你讓我上哪兒?……」 「隨便!」贊比亞迅速轉了個彎,朝另一個方向竄過去。他回過頭對數來寶喊道:「還不快撤!」 子彈尋著聲音的源頭掃過來,贊比亞急忙傴下身子。枯焦的甘蔗葉子被子彈削去,帶著柔弱的火苗落在地上。贊比亞捋下一根甘蔗梢,用它挑著軍農,忽東忽西地跑著,直跑到身後槍聲漸遠漸杳。霧升高時,贊比亞回到小屋,大家全被他那張髒極了的臉嚇了一大跳。他一眼掃過,急問道:「數來寶沒回來嗎?!」 「他沒和你在一道?」 「糟了!這夯貨!」他返身剛要出門,忽見遠處甘蔗林晃動著,曲曲扭扭地向兩邊倒伏,似乎一條巨蟒在悄悄接近獵物。 他趕緊縮回身,定了定神,抬頭對大家說:「敵人在算計我們。他們就在不遠。別怕,我讓你們怎麼就怎麼。他們不開槍,咱們也別出聲,得玩心眼,懂嗎?」 女兵們莊嚴地看著他,因緊張而瞪圓了眼睛。 「怕嗎?」贊比亞微微一笑。 了不起忽然問:「數來寶弄不好已經……」 「你住口。」贊比亞喝斷他。 正當喬怡捧著冷鍋盔又撕又拽的當兒,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咋唬:「諾松空葉!」① ①越語:繳槍不殺。 聽嗓音耳熟,驚回首,卻因背著路燈,喬怡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孔。 「夠嗆夠嗆!大學生了,大編輯了,就不認得咱老丁了!」丁萬打著哈哈,迅速搖著輪椅走近來。那場戰爭使他失去半條腿。 喬怡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是你自己變樣了——眼鏡呢?」 他把臉仰向燈光:「好麼?沒瞅見?」 「隱型鏡?」 「對極啦!跟美國總統裡根那副一模一樣!今年曲藝會演,剛從北京配回來的。現在本人是三點零視力,一邊一點五,嘿嘿!」 喬怡可笑不出來。她發現他瘦多了,臉上出現了一些永久性的皺紋。 「哎,你怎麼著?來視察視察?」 「去你的吧。我連個落腳之處還沒有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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