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十 | |
|
|
「這跟認不認識沒關係。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站出來保護我們,更難得。要沒有他,我們就聽任那個人侮辱,他那些話還能入耳嗎?」 她聲音不高,但圓潤悅耳。她那表情是對人類屈從權貴的本能所發的悲憤。難道真如休謨所說,「財富、家庭、犬馬、服飾……可以成為驕傲的原因;反之就是謙卑的理由」? 「你們敢說這裡面有誰沒動手嗎?想把責任全推到一個人頭上嗎?我真沒想到你們會這樣——不公正!」 楊燹站在那裡。連公子哥也驚訝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子。 「是他先動手的嘛……」 公子哥忙接道:「我可以跟你們領導說去,這事和你們無關,主要是他……」 「蕎子」幾乎全身發抖。 「不!他是為我們才動手的,這是明擺著的!」 有幾個姑娘小聲贊同:「對,他是為了我們。」 「我們一塊去隊部,一塊受處罰好了!我們和他,應該站在一塊才對……」 這時,幾位領導聞訊趕到肇事現場。姑娘們終於挺住了,沒有一個人背叛這場集體行動,似乎是被喬怡啟發出一種道德力量,使她們獲得了正直和堅強。 事情平息後,她領楊燹到衛生所上藥。他對她說:「謝謝你了。」 「但願你的性格變得幸運些。」 他不解其意地瞪著她。 「你看,今天這一場,還不夠麻煩嗎?」 …… 一個冰涼的東西觸到他。噢,是黃小嫚的手。與他並肩而行的是黃小嫚而永遠不可能是「蕎子」了。他把深深的遺憾強壓下去,緊緊攥住身邊這個姑娘的手。不要再去想她,不要再去想。楊燹,我命令你立足現實。 完滿是美,缺憾也是美。有著一顆堅硬心靈的人理應選擇後者,因為只有那樣的心才受得住缺憾。他替小嫚系起領扣,又關切地看了她半晌:「怎麼樣,今天一切順心?」 他每次散歩後都這樣問她。但願她從今後—切都好起來吧…… 第4章 喬怡不知不覺來到燈籠巷。她暗自苦笑,為排遣苦悶競走了好幾裡路。現在既來了,不妨進去看看。 宣傳隊搬進這座舊庭院是她入伍之後第二年。一方面因為擴充人馬,一方面他們沒日沒夜地管弦嘔啞,鑼鼓喧天,惹得軍部機關忿怒,說什麼也得攆他們走。徐教導員當時發牢騷道:「非編的宣傳隊員們,咱們是後娘養的!」這支文藝隊伍名義上業餘,實質上早就是專業了。這個野戰軍的宣傳隊曾在解放戰爭時期就小有名氣,抗美援朝還立過集體二等功。後來人員流動性很大,時散時聚,不演出時把骨幹們遣回各師團連隊「埋伏」,需要時便「揭竿而起」。幾屆全軍會演他們都出人意料地冒出來,以它獨特的風采而奪魁。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國普及「樣板戲」,他們當然也不例外地響應。有那麼幾位熱衷看戲的首長下命令,派人四出招募人才,於是這支半專業化的文藝隊伍成立了,在成立大會上,徐教導員宣佈今後的建設方向:思想革命化,作風連隊化,演出正規化。沒想到成立第二年就被逐出了軍部大院。 「一百餘人很快將這個殘破的舊時公館修復。這公館分南北兩苑,兩苑之間的圍牆上架著一座帶飛簷的天橋。北苑較之南苑大得多,解放初期就改作軍部醫院,南苑當時是軍機關幼兒園,但幼兒園修了新房後很快搬走了。據說有幾個小女孩在後面那幢雕花木樓上看見過鬼,結果全幼兒園的小傢伙一到天黑就集體哭鬧,並一口咬定他們見的是同一個「鬼」:什麼長頭髮,白衣衫。為此幼兒園還解雇一位大師傅,鬼的故事最後追溯到他那裡了。後來這苑子就不派任何用場地撂荒著,院裡堆著醫院用壞的病床、器械。自打宣傳隊員們進駐後,這陰森森的地方才驟然還陽。 目前這座苑子上了鎖,喬怡只得止步。宣傳隊在自衛還擊戰後不久就奉命解散,小院喧鬧了十年,又重歸寂靜。 「我識得你,你是宣傳隊的!」 喬怡聞聲抬頭,見是那個拐子。他看管自來水為生,他的自來水養活一整條巷子的人家。他還象當年那樣,沒變老也沒再添些醜陋,大約上帝不忍心在他身上再糟塌什麼了。 「一個人都沒有了?」 「沒得了。不是散了嗎?」拐子和顏悅色地說。宣傳隊解散大大利於他的生意,過去人們因不願花錢,常到宣傳隊院裡接水,他便拾了堆碎磚頭,見人挑著水桶往院門口走,就用磚砸。人們大都不敢惹他,不然他會專門趕在吃飯時間,堵人家門,用那些正常人想不出的話噁心你。他兩條腿奇怪地形成兩個彎度,合起來象個括弧。他的模樣比他那髒話更有攝服力,這大概是人們怕他的真正理由, 「這院子要拆,」拐子又說,「在這塊地方要起兩幢高樓。」 喬怡看見那座天橋,忽然靈機一動:她有辦法進入這個院子。她走進早已改為家屬宿舍的北苑,然後踏上顫顫悠悠的天橋。這天橋曾是公館內部聯繫的紐帶。三十多年前,這是個大官僚的宅邸,北苑住老太爺,南苑住少東家。家人來去不走正門,而借天橋過往。鼎盛時期,這一帶每晚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幾乎集中了全城的體面角色。那苑子裡麻將擺七八桌,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巷口都能聽見。屆時天橋上燈籠流螢般穿梭,那是丫頭小廝們忙於溝通兩苑的各種消息。半夜,總有挑點心擔、敲梆子的生意人在天橋下流連,丫頭們便打著燈籠,把一隻只竹籃用繩子從橋上放下去,叫著:「老倌兒,要四碗紅油抄手!」或:「太婆,煮五個醪糟蛋,要嫩的!」一會工夫,竹籃兒冒著乳白色的熱氣被吊上去,誘人的香味從那細瓷品鍋裡溢出,飄了一徑。 這天橋又常常是丫頭和小廝們幽會的鵲橋。也常常有人在這裡尋短見。 木板在喬怡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她想到萍萍那次風風火火地把她拽到這橋上,對她說:「季曉舟……那個拉大提琴的,是私娃娃!」她緊張得語不成句。 喬怡起初不信。後來她和季曉舟同一批入團,在支部大會上,聽他親口念「備註」欄目:「母親在解放前夕被一個官僚姦污,生下我之後於第三天去世。」聽本地人說,他母親是當時的名優,漂亮得不得了,而且和這古老的苑子有著某種神秘的瓜葛。 走下天橋,迎面一間大房子是後蓋的,它的宅基曾是個巨大的金魚池。大房子由幼兒園的活動室改為宣傳隊的排練廳。現在窗子上的玻璃全下掉了,象一張張沒牙的嘴。地上落著隔年的梧桐葉,被雨水漚紅了,踩上去沒有一點聲響。喬怡的眼睛突然一亮,她看見了排練室外面的牆報欄。她幾乎撲了上去,因為那上面還保留著團支部的最後一期牆報,雖然經過風侵雨蝕,早已殘破不全了。她仔細在牆報上尋找著…… 最後一期牆報是最紅火的,主要是表彰宣傳隊參戰人員的事蹟。喬怡找到了自已的名字,找到了丁萬、季曉舟、桑采、廖崎、黃小嫚……還有已故的田巧巧。 大田回過頭,望著一瘸一拐落在最後的蕎子,問:「你的鞋呢?」 「剛才一腳踩在爛泥裡,拔掉了。」 「那怎麼行,我去給你找!」 她剛轉身,卻被蕎子拽住:「找不回來了!別去……」 大田甩開她:「看這滿地的甘蔗樁子,有的比刀還利,你咋走?」說罷往回跑去。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