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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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這個甜蜜的字眼如今變味了。當時大家半真半假地把他的離去叫作「發配」。人們指責這「發配」的禍源在她。 ……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停在宣傳隊的小院門口,那車拉著窗簾,顯出莊重和神秘的樣子。 ……兩個不苟言笑的人夾著黑色公文包進了隊部辦公室,徐教導員和其他領導首先被傳喚進去。 ……辦公室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了。一會兒,門開了條縫,某人被單獨叫進去,出來時臉上顯出「事態嚴重」的神色。 ……幾乎所有人都進去了,又出來了。最後輪到了喬怡。 他們顯然在傳她之前已看了檔案,一見她便先發制人地說起她的家庭背景,再由此推理,引出她一貫「意識複雜」的表現。她站著,他們坐著。「聽說你和楊燹……」她立即申明他們的關係,免得他們繼續意味深長地晃著頭。然後他們問起什麼重大謠言,這謠言牽連著用阿拉伯數字做代號的政治案件。 「不,我不知道哇……」她從來沒受過那樣的驚嚇,包括外婆死在大街上。 「楊燹現在哪裡?」 「在北京,隊裡讓他去買樂譜架。」她的回答得到徐教導員的證實。 「他從北京給你發來一封信,不是麼?」 「是……」 「長達二十四頁紙?」 「我沒數過……」 「你看,我們什麼都已經清楚了,找你不過做個形式上的核實,再就是看看你的態度……」 接著他們問起信的內容。她緘默著……只聽「啪」,一隻手拍在桌上:「你說不說對我們無所謂,只是請想想你自己!和一個思想極其反動的人……」 楊燹?反動?她感到天花板在轉,空氣中的氧離子突然全沒了。她要站不住了。記得是徐教導員把他那張椅子端給了她,還在她肩上捺了捺。 她怎麼會昏了頭,怎麼會身不由己?她去把那封信拿了來,連同她對組織的真誠一起交給了他們。她由衷地認為,從此他們不會來找楊燹麻煩了,因為他們那樣誠懇地許諾,說是頂多批評教育一下…… 第二天,樂隊指揮廖崎急扯白臉地找到喬怡,說有兩個人闖到楊燹宿舍,撬開抽屜翻得一塌糊塗,最後把他所有的筆記本都拿走了。廖崎當時指控他們那樣做是不尊重人格,他們冷笑道,「哼哼,他是什麼人,你知道嗎?他搞得不好就是『現行』!……」 喬怡捂住臉:「你別說了!你別來嚇唬我了!……這下你可解了恨,誰不知你恨他,你和他有仇,巴不得他倒楣……」 完全失去理智的喬怡全不理會廖崎的賭咒發誓。他看她慟哭,只得訥訥走開,一 果然,不幾天,楊燹的日記被公開了:用鉛印的仿宋體,赫然公諸于質地優良的文件專用紙上。他的苦悶、他的煩惱、他的疑問、他的怨恨,被劃上了粗粗的黑杠,以引起人們足夠的認識和警惕。喬怡問天:人格呢?諾言呢?良心呢?…… 騙局象一根打了活扣的繩子,它伸進喬怡心裡,套住了某一處,然後開始拉呀拽呀。他們索走了他們需要的!而她的心,從此缺了一塊。 仍是那輛銀灰色的小轎車停在門口。楊燹夾在兩個毫無表情的人中間,下了車。他的領章和帽徽已經不見了。據說有那一種小屋,專為犯了重大政治錯誤的人所設置。幾十天的禁閉使他兩眼深陷,似乎對一切人都帶著蔑視。當晚,喬怡在鍋爐房打開水。鍋爐房總是沒有燈的,熱騰騰的蒸氣中,她看見他的身影站在門口,或許他早就站在那裡觀察她了。她抬起頭,他們不知在黑暗裡對峙了多久。她滿心的疚痛與悔恨化為冰涼的淚水淹了一臉……她撲向他,希望他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諒解,而他讓開了。黑暗中,「啪」的—聲,一記耳光打在她臉上,她懵了——不,她清醒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就這樣告別了她,以他的方式,告別了他們五年的愛。她在那天晚上想到了死…… 第二天楊燹走了。他要求到很遠的大山裡,去伐木,去「改造」。 黑暗裡,他離她很近。他的眼睛象野貓一樣適應黑暗:「我早看見你了,你老想往別人後面縮。」他說。沒准臉上仍帶著嘲笑。 她咽了口冰冷的唾沫,全身的血也在一瞬間變得冰冷。什麼都遠了:戰爭、槍聲、危險、攢動的人影,以及她自己正忙亂著的軀體、四肢。只剩下一個抽象的世界,無聲息的寂寥空間,她和他相遇——超乎一切感應的內質相遇。 「怎麼會這樣巧?」她的血肉之軀終於發出點聲音。 「怎麼會這樣不巧。」他反駁。他倆同時去抬第二副擔架。她跟不上他的動作和腳步,大聲喘著氣。汗隨著一綹鬢淌下來,淌進嘴裡,似乎也是冷的。他並不憐憫她,對她說:「你實在不能和我搭檔。再用點勁不行嗎?」 在抬第三副擔架的時侯,她幾乎一頭栽下去。他不耐煩地用鼻子噴著氣,她輕聲問,「你還恨我嗎……?」 「什麼?」 「你……是不是還在恨我了」 他機器一樣忙碌著,「這無關緊要了。」 「可對我很要緊!」 「那我教換句話,是沒必要了。」 一股熱烘烘的汗味混在硝煙味裡。戰爭中,一切都顯得遙遠而滑稽,哪怕曾被每個人很看重的事,就象他說的:沒必要。「沒必要」包含著多大的忍耐和寬容,又包含著時間嚴酷的不可逆性。她祈求得到一個向他傾訴愧疚的機會,而他卻說——沒必要。既如此,命運又何必讓他們在這黑夜的、狼坑不平的異國公路上相遇呢? 楊燹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裡,這個大銀杏樹下的小郵局。她當時雙手捏著一隻雪白的信封,放在胸口,象易蔔生筆下的索爾薇格——假如那封信換成一本《聖經》的話…… 怎麼又去想她?楊燹把自己的思緒強行扭送到現實中來。他身邊走著的永遠不再會是她,而是黃小嫚。 黃小嫚,別人叫她「小耗子」。這是個可憐的姑娘。她生得十分矮小,臉色黃巴巴的,並顯出一種奇怪的老相。她打量任何東西都怯生生的,即便對將與她終生為伴的楊燹也絕不敢正視。她常常趁他不備時從斜下方發來窺探的目光,而當他打算與之交流,她卻又眨眨眼把目光掉開了。她尤其害怕楊燹向她注目,每當這時她就近乎可憐巴巴地笑笑,那意思象在說;別瞅我,我可沒什麼值得你瞅的。 他要和這個被人稱作「小耗子」的姑娘結婚。這是他的選擇。兩年前,他收到喬怡從北京寄來的信,信不長,語氣也很淡漠。這個聰明的姑娘雖然繞開一切情感暗礁,目的地卻十分明確——企望恢復關係。她在信中不動聲色地為自己說情。他沒有回信。他何嘗不想回信?但那時他已在黃小嫚和她之間作了選擇。他無法讓自己信服這選擇沒有痛苦。他甚至恨恨地想:將來哪個傢伙得到喬怡,他可是走運透了。這選擇本來還算平靜,可她偏偏在這時候出現了!他警告自己:當心,你要亂套了。 「冷嗎?」他稍稍弓下腰,替黃小嫚緊緊領扣。 她眼神躲躲閃閃,笑起來也遲遲疑疑。她意識到自己的病態,因此釋放每一種情緒時都十分警惕。尤其是笑,她總是竭力抑制著,生怕一發不可收拾。她從小至今何曾真正笑過?老天真會作弄她,居然讓她在病中沒完沒了地笑。那笑聲楊燹從來不敢去回想。 走著,楊燹又忍不住回頭望瞭望那棵大銀杏樹……從第一次見到喬怡,從他和她相互對視的第一眼,楊燹就預感到和這個姑娘之間將發生什麼。 她——這女兵站在大銀杏樹下,等著郵局開門。什麼信,這麼急?她的臉太白了,雙頰沒有他理想中那種少女的紅暈。她可不是他素來欣賞的那類少女形象。說實話,她倒象個頭一次瞞著嬤嬤跑出來的小修女。軍裝在她身上顯得發飄,軍帽下居然沒有一根「劉海兒」。他鬼使神差地在不遠處停下腳,定定地打量起她來。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臉,對他這種不太禮貌的打量感到吃驚,甚至有點惱火。 「請問,你大概是XX軍宣傳隊的吧?」這時非說句什麼,兩個人就都有臺階可下了。 她卻依然看著他,不做聲,眼睛很聰明地閃了閃,仿佛說:別來這套了吧——與姑娘搭訕一般都這麼開始。 「對不起,請問燈籠巷5號往哪裡走?」 「往前,再往右。」她眼光落在他那方方正正的背包和一把中提琴上。 「謝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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