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不用。可你說的是本地話呀。」

  「本地話怎麼了?」

  「本地人難道不知本地有個燈籠巷?」

  「我哪能大小巷子全知道?」

  「燈籠巷好象不算太小……」

  他啞然一笑。這姑娘及時識破了他的詭計。

  「你看上去象個舞蹈演員……」他換個話題,但立刻又後悔了。這句話聽上去象愚蠢的討好。

  她又不做聲了。嘴唇抿得很緊,那是不太善於給人快樂的嘴唇。

  「我們以後在一起了……我是從九〇七農場調來的。」他奇怪自己哪來如此強烈的表現欲,「哎,你叫什麼名字?」

  她微笑一下,這一笑也似乎半天才拿定主意:「沒必要哇……」

  「沒必要?」

  「我們……」她看一眼他的中提琴,「好象不同行?」

  她語調很輕,像是在徵求你的意見。她不漂亮,倒比漂亮姑娘更傲慢。當她從郵局走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沒走,她臉上顯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楊燹越發覺得自己象個蠢小子了。他笑道:「我想讓你帶路。」

  「行。」

  「你這麼早就來發信?」

  「是給媽媽的信呀!」

  媽媽的信得趕第一次郵班?她媽媽一定很慈愛或很嚴厲。不料她否定地搖搖頭,說她媽媽兩者都說不上。「但除了看我的信,她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說這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楊燹頓時想;這點倒和我頗象。

  「我來幫你拿點什麼吧?」她說。

  「不用,我沒什麼體面東西讓你拿。這把琴也太破了。」

  「你是來拉中提琴的?」

  「會一點兒。」

  「有意思——『一點兒』。」她那南方姑娘的舌頭生硬地卷著。

  「你說什麼?」

  「沒什麼。」她顯得漫不經心。楊燹覺得他並沒有引起她重視,不免有點喪氣。

  過了一會,是她先開口了。

  你在九〇七農場幹什麼呢,那兒需要中提琴?」

  「當然不需要。不過我也會一點兒別的,譬如發酵飼料,或者高山蘋果改良嫁接。」

  「那也是『一點兒』?多大一點兒?」

  「無可無不可。」

  他穿著兩個兜的軍裝,這與他濃黑的胡茬挺不相稱。六九年冬天,他拿著尚未複職的父親的親筆信跑斷了腿,但任何一個「老關係」都相當客氣地拒他於門外。碰巧他「修地球」的大隊鄰近有個解放軍農場,就是他剛才說的「九〇七」,正四處招募業餘文藝骨幹。他混在一幫半大孩子裡,又拉又唱,又是翻跟頭,又是打把式,關鍵是那段「郭建光奔襲」,把全農場鎮得目瞪口呆,他被破格錄取了。穿上軍裝半年,業餘宣傳隊解散,他被分到飼養班。後來他為果園提了兩條建議,很受重視,由此成了「九〇七」大喇叭裡常常提名的人物。第二年回家探親,當參議的父親再婚,結果那位未過門的後母一個電話就把他調到省城來了。他無所謂欣喜,暈乎乎踏上這塊久違的土地。他和這座城市有一段辛酸、甚至是恥辱的歷史……

  但願這個聖潔的姑娘永遠不要知道那段可怕的歷史。他回過頭,發現她正在觀察他,一面觀察一面想著心事。她把他看成怎樣一種人呢?一種奇特的,不尋常的,還是粗野的,愚昧的?她會怎樣給他打分?他完全沒有底。他第一次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

  到了那個小院門口,她對他說,「在別人眼裡,你是由我領來的。」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沒說的,你走你的。我十分鐘後再進去。」

  望著她苗條的背影,他決不承認她漂亮,他只覺得她容貌和神情裡有某種讓人不能一眼看懂的東西。他喜歡她那獨特的敏感,這敏感使她與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抗衡。不得了!這就是那倒楣的愛情吧?我會這麼快愛上一個女孩子?他娘的。楊燹獨自做了個鬼臉。

  當天下午,他在二樓陽臺上拉琴時,一個胖子打著快板走過來,幾乎把全隊所有人的名字加綽號都向他介紹了。他首先指著自己:姓丁名萬,字胖子,號數來寶。接著數下去,樂隊指揮廖崎叫「了不起」!拉大提琴的季曉舟叫「三毛」!使喚板胡的田巧巧叫「大田」又名「黑田大佐」,那個舞蹈隊的小積極叫桑采,因年齡最小人稱「采娃」。然後他得意地宣稱自己很具有起綽號的天才。

  楊燹笑道:「那你也給我來一個吧?」

  丁萬遠遠近近看了他一會:「你黑,就叫你贊比亞吧。」他打著快板正要走,被「贊比亞」一把揪住,指著樓下,「那個細挑個的……」

  沒等他說完,丁萬就回答道:「她叫喬怡。我可沒敢給她起綽號,說她什麼都不象。」

  但楊燹馬上來了「靈感」:她應該叫「蕎子」。蕎子,苦甜摻半。好。絕。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使他和「蕎子」的關係陡然飛躍了一步。那天下午,一群姑娘在院裡幫舞美組製作佈景,地上鋪了很大一張網,姑娘們把剪好的布質樹葉粘上去。那是個慢工細活,常借助姑娘們的耐心。他下樓去打開水,還沒走近,幾個姑娘就同時咋唬起來:「靠邊走!靠邊走!別踩著了!」

  過後聽見姑娘們在問:「這黑皮哪兒來的?」

  「他叫什麼名字?」

  「叫『贊比亞』。嘻嘻……」

  他並無怨意地回過頭,幾個姑娘一齊埋下臉吐舌竊笑。唯有「蕎子」抱歉地看著他。關於他,她沒有表示比她們知道得更多。

  等他從鍋爐房回來,走過冬青樹長長的甬道時,一輛自行車擦著他身體馳過去,若不是他閃了一下,定會被撞倒。他倒也欽佩那騎車小夥子的敏捷,並把這敏捷隨時向人賣弄,從那輛車的車速,以及車輪與地面磨擦的「噝噝」聲,他很內行地斷定這是一輛極好的車。騎車的小夥子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皮鞋與車身一樣鋥亮,不染一塵。襯衫在他騎車時被風鼓了起來,下擺束在淺色毛料的西裝褲裡。這年頭冒出這麼個「高檔貨」,實在令人耳目一新。「騎士」不順著現成的路走,有意從那幾棵尚未成年的枇杷樹下穿行,悠悠哉吹著口哨。老遠就聽見那嫩葉被驚動,撲簌簌顫落下來。這個輕狂的傢伙,優越得要死,闊得難受,不放過每一個機會滿足自己的炫示欲。他驀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曾經不也這樣洋洋得意過?他在這個自命不凡的背影上看見了自己脫胎換骨前的形象。他才不會對這個公子哥有半點羡慕、妒忌,甚至義憤呢。他只是可憐他,幾乎想趕上去,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教教他如何做人!告誡他:象菟絲那樣靠大樹盤桓上升是不成的,大樹也有遭電擊雷劈或枯朽老死的一天。

  那英俊騎士此刻已驅著他的「坐騎」進了院子。幾個姑娘毫不例外地提醒:「喂!請繞道,走邊上。」這口氣較之剛才對付他大有改善。騎士壓根兒不搭理,他這身份也需走邊上嗎?他毫不遲疑地從姑娘們連續多時的勞動成果上碾壓過去,並撞翻了顏料瓶和膠水罐。巨大的憤怒使一群姑娘霍然立起,其中兩個大膽的竟上去拉他的車貨架。他險些人仰馬翻。

  「你為什麼故意破壞?!」

  「讓你繞道,你耳朵聾啦?」

  「真無恥!真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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