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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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站,困在人叢中的喬怡看見一塊熟悉的綠色逐漸移向車門。車停後,那個穿軍裝的高大背影下了車。是他——她的心比她的眼睛先感應到並認出了他——楊燹!她拼命向車門口擠,但剛到門口,兩扇門「嗤」的一聲合上了。喬怡脫口喊了起來。他停住腳,兩眼茫然地往車上搜尋。他沒有看見她,但聽出了她。喬怡又擠到一個窗口,想把臉探出去,但車啟動了。他在車下邁著夢遊般的步子,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兩人的表情都那樣複雜,複雜得反而沒有一點表情了。車終於遠遠撇下他,他失望而悵然地站住了。在最後一瞥中,喬怡看見他屈身挽住了一個姑娘,那姑娘矮小瘦弱,五月天仍戴著紗巾。她是誰?這身影怎麼會這樣眼熟?像是黃小嫚……不,不會的。楊燹說什麼也不會去和她結婚。他怎麼可能愛她呢?他和所有人一樣,對她只有與嫌棄等量的憐憫。絕不會是黃小嫚…… 喬怡恨不得讓車馬上停下來。 第3章 楊燹再一次回頭時,汽車已毫不容情地載著她遠去。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太使他意外了。他發現身邊的黃小嫚在心神不寧地窺視他,他才察覺剛才那一系列表現太過分了,他起碼不應該撇下她去追車子。 「一個熟人。」他輕描淡寫地對她解釋。事實也是這樣,他和喬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熟人關係了。 黃小嫚依然用那雙色素很淺的眼睛盯著他。她信還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陽光經過一天的熔煉,這時顯得很濃,簡直象金紅色的霧。天邊愈來愈深的晚照仿佛是陽光的沉澱物。在這個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見了嗎?……晚霞?」他強打精神,但毫無效果。黃小嫚顯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顯得很疲乏。 她又怎麼了? 他只得無言地陪著她繼續散步。自從她出了醫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熱鬧的地方,或環境較美的地方散步。她對一切都興致很高,适才還指著一個模樣滑稽的胖老頭發笑,怎麼突然間又變得這樣憂鬱?她的憂鬱是真實的,不是那種妙齡少女故作媚態而佯裝的。她那憂鬱的神情任誰看了都會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個心如槁灰的老人。楊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個人……」她忽然說。 「你讓我去哪兒?」 她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楊燹嚇了一跳,他看見她背轉身去抹掉兩顆亮晶晶的東西。難道她的病情又有反復?出院一個星期來她的狀況很穩定啊…… 「真搗亂,」楊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頭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楊燹腋窩),「怎麼了?是我惹你了嗎?」他替她擦了擦眼淚,「你呀你呀,真搗亂。」 她忽然雙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當然。」他沖她擠擠眼。他知道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認真。果然,過了一會,她平靜了些。 從自衛還擊前線回來,黃小嫚和戰友們一道披著彩帶,佩上紅花,被鑼鼓接去送來,到處接受別人的採訪,還參加了「功臣報告團」。她的臉整日興奮得紅裡透亮,兩眼空前地爍爍發光,說話聲音也響了,那股神情簡直象得了甲狀腺機能亢進。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禮堂與兩百多名參戰功臣一起觀看專場電影,被劇場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門口,一個老頭兒迎上來,象要抱住她。她驚呆了,閃向一旁。那老頭流著淚,伸著兩隻撲了空的胳膊顫聲說:「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記得我了?……」 她打量著這個瘦小的、戴金絲眼鏡、穿著高檔毛料中山裝的老頭兒,驚訝得幾乎要尖聲叫喊起來。她隨時想撒腿逃走。 老父親對她講起剛剛發生的巨變:他調到北京了,徹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書店再次出現了……老頭兒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說一面不時用手去撫摸女兒的頭,而每當他出現一個親昵舉動時,女兒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當晚,他領著她住到全省最高級的賓館裡。賓館的房間裡有兩張床,爸爸說他們可以躺在床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從女兒三歲時起父親就失去了父親的權利,一別就是二十餘年。 小嫚坐在沙發上,聽父親語無倫次地絮叨。下半夜,老頭兒終於在絮叨中睡去,她脫了鞋悄悄走進衛生間,別上門,她怎麼能與陌生的老頭同住在一間屋子裡呢?爸爸,你出現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體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勝過一切爸爸……但爸爸畢竟太陌生了。她用兩隻手背輪番抹著不斷落下來的淚,她已經好久不哭了。她從此和別人一樣,有了個親爸爸。衛生間中央鑲著一面大鏡子。她對著鏡子練習「爸爸」的發音,她決心在爸爸一早醒來時,就撲上去喊他。但她覺得怎麼也練不好,怎麼都覺得彆扭,因為這個「爸爸」是她所有詞匯中最生琉的。她可從來不管繼父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進了醫院。因為她忽然誰也不認識了,只是一陣接一陣地笑,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爸爸」…… 楊燹和其他戰友聞訊趕到軍區總醫院精神病科,醫生不讓進去。老父親呆呆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別去看她,。別去看,那種治療太殘酷了。」 戰友們走了,楊燹留下來陪伴老頭兒。 「你明白嗎?這都怪我呀……」老頭兒的精神似乎也出現了危機,「我要不這麼急著來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嗎?她小時候吃的苦太多了。心靈受到那麼大的摧殘。一下子,突然有個人跑來對她說:我是你親爸爸。她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刺激……她小時候是為了我吃苦頭,現在又是因為我得了這個病……」 楊燹向醫生要來黃小嫚的病歷,上面寫著:興奮型精神分裂症。 「你明白嗎?都是因為我呀!」老頭捶胸頓足。 楊燹怕老頭兒也出什麼差錯,趕緊把他勸走了。他替他買了飛機票,幾天後送他回北京了。自那以後,他決心承擔起照料黃小嫚的義務。恰好部隊通知他留在省城,參加為期兩年的幹部進修。他每個星期日總要蹬三十裡路的自行車去看望她。兩年來,她時好時壞,不過大趨勢是漸漸康復。目前總算出院。 他越來越相信,唯有自己能使這個姑娘幸福。和她結婚也許在別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可他何曾在乎過別人怎樣想?…… 進修結束了,有一個月的休假,他準備在這期間把婚事辦了。將來她跟他一道去山青水綠的滇藏地區,在那裡她會獲得一個新的心靈。那裡的人沒有成見,也不懂得歧視。 這時黃小嫚忽然問:「剛才,喊你的是喬怡,對吧?」 原來她聽出來了。她剛才的情緒出現了那麼大的波動,癥結原來在此。 不去想她——那個喬怡。不是和她早已結束了嗎?…… 這一切是怎樣結束的?喬怡在想。她失魂落魄地下了車,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站。她打算去哪兒?是想去追他、去跟蹤他,象個密探那樣弄清他身邊的姑娘是誰嗎? 誰給你這權利?她問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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