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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菜上來了,我向跑堂要了一副刀叉。老跑堂話多,把刀叉擺上來時,用洋涇濱英文說:艾先生會用筷子的呀,今朝怎麼要用刀叉?

  彼得和我對視一眼,笑笑,都笑得不開心。

  吃了飯走出來,我牽著彼得的手,一路把他拉到南京東路的一個弄堂。老遠就能看見霓虹燈廣告「娜塔莉法國理髮廳」。店主是俄國女人,會說幾句法語。

  我看著俄國娜塔莉的手在彼得頭上變戲法:一層層的顏色,一層層的布單子,她嘴角不斷地換著煙捲。在她腳下有了一堆煙蒂時,布單子下冒出了深栗色頭髮的彼得。

  鏡子裡,彼得以他兩年前的無辜無邪的大眼睛看著我。我走上前,朝娜塔莉比劃著。叫她修一修這裡,剪一剪那裡。短一點,薄一點……傑克布護照上那張相片,也是在我操控下照的,我也像現在一樣,親自下手。那時是仿照彼得重造傑克布,現在是仿照傑克布再造彼得。

  九點鐘,我們回到靜安寺大街。一條大街上有許多家舞廳。大華舞廳的舞女是上過小學甚至初中的,會初級英文。我向彼得介紹一家家舞廳的特色,從傑克布這個活的「上海娛樂大全」那裡獲得的一知半解,我此刻毫無保留地販給了彼得。

  彼得和我先在酒吧的高凳上坐下來。舞女們還在熱身,表情和動作都還有些靦腆。喝了兩杯紅葡萄酒的彼得有點浪漫了,不再那麼神經質。

  菲律賓樂師們把《藍色多瑙河》奏出了熱帶風情,一個舞女發出高音階的大笑,氣氛悅浪起來。

  彼得的長腿從高凳上戳在地板上,看著我:可以嗎?親愛的?

  所有紳士都用這句話把他們的女伴邀下舞池。

  傑克布會說:你會請我跳個舞嗎?或者:我才不會跟你跳舞呢!一面說著,已經一把將我拉下了舞池。還有一些時候,他坐在椅子上就開始渾身不安分,已經舞起來,舞著舞著就已經在舞池裡,然後突然發現自己舞得形單影隻,一把扯下個舞伴,再一看,這舞伴是我。這就是我們咯咯笑著,放浪形骸的時候。

  彼得舞得很秀氣,熱烈也是規矩男人的熱烈。十點鐘一過,燈光開始挑逗,你眼前是飛旋的走馬燈:紅的嘴唇,白的牙齒,斜翹著的雪茄,捧住苗條臀部的毛森森的手……

  我的額角抵住舞伴的肩,想著上海的種種好處。想著匯山路上客棧老闆的告辭:「再來噢!」那個客棧的房間是什麼樣子?我現在有時間在記憶中好好地打量它了。它非常小,牆壁漆成蘋果綠色,一對迷你沙發,是深綠的,搭著白麻布抽紗鏤空墊子。床上有帳子,床頭櫃上的兩盞檯燈吊著一圈白色流蘇。非常嬌嗲的小屋,跟外面的戰爭、饑荒對峙,誰在笑話誰也不得而知。一看就是老闆投其所好為猶太難民們佈置的蜜月小窩,讓那些辛苦賺錢的情人或夫妻在這裡忘懷地夫妻一場。

  換了一支快節奏的舞曲,全場起了旋風,一條條裙子盛開怒放,長頭髮短頭髮成了獸鬃……彼得全力以赴地舞動。你看得出他是下定決心要找樂子。今晚他在認真地讓自己做一個吃喝玩樂慣了的人。

  我對什麼都馬虎,跳舞也馬馬虎虎。儘管如此,我應付專注的彼得還是綽綽有餘。玩兒和樂屬￿生性馬虎的人,所以我在別人眼裡,什麼都玩兒得不錯。

  蘋果綠的小屋卻非常涼爽,傑克布的身體於是便非常地燙。他的肩頭,留著牙齒咬傷的疤痂。一盞檯燈沒熄,傑克布的面孔還是個花臉:疤落掉的皮膚全是粉白色,和那常常暴露在浦東太陽下的深色肌膚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花臉使我再次咬緊牙關,抵制心裡由遠而近的溫柔。我必須抵制無恥的人性本能,抵制低下的荷爾蒙。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你要償還的!你在我身上尋歡作樂,你將會知道代價有多高昂:梅辛格和日本人的屠殺包圍圈正在合攏,你會作為難民彼得·寇恩留在包圍圈裡……

  我偷到了傑克布·艾得勒的護照,我才不會為此負疚。嫖娼一夜還有十元大洋的——那種會英文日文的高級娼妓。

  不過客棧的小屋是很難忘的。就像那些舊金山燈塔礁的落日,那些斯丁遜海灘的下午,那些總是伴有爭吵逗氣的對話,那些過後必定引起自我厭惡的自我放任,那些不著邊際,大而無當的有關「迫害」的閒扯,跟傑克布在一塊兒,除了他這個人該被狠狠遺忘,其他都將是難忘的。

  舞廳的鼎盛時光到來時,我覺得我把傑克布忘得差不多了。但彼得在一曲未終時突然停下舞步。他的強健理智對我們現在和將來的生活都有極大益處。

  他把我送到家門口,轉身離去。從明天開始,我們有一生的時間用來戀愛,所以不必圖眼下的纏綿。

  他走出去三四十米了,我又叫住他。他看我跑向他,臉上出現了早有預知的微笑:戀人們的告別總不會那麼利索,總會拉扯幾個回合。

  我跑到他面前,說:世海死了。

  什麼?!

  一看就知道彼得也像我一樣,讓這消息砸得頭暈目眩。

  日本人殺了他。我說。

  彼得喘出一口氣來。畢竟他們也師生過一場。他那麼認真地給世海上過鋼琴課……

  世海還不到十九歲。我又說。

  ……我正要去找他。彼得說。

  你和世海約好見面?

  嗯。

  剛才他跟我告別時,並沒有說急著要去見世海。我以為早早離開我,為了和他父母、妹妹有個長一些的道別。

  你們見面有什麼事?我問道。

  彼得看著我。

  我馬上說:假如只是你和他之間的事,就別告訴我吧。

  我又轉身走去。我家的窗子全黑著。人心事多,睡得就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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