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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太陽雖然在雲層裡,卻不妨礙它升溫。我沿著匯山路往回走,黃包車夫們在我身邊慢下來,看不到希望,又快步離去。外白渡橋下一聲聲船鳴。我突然記起客棧老闆最後的告辭:再來噢!……

  不是再見,而是「再來」。

  那是一家不錯的客棧,但老闆不會看見我「再來」了。

  我走到橋中間,一個年輕男人從後面超上來,然後在離我五六步遠的地方轉過身,接下去就飛快地倒退著走。非得職業攝影師才能倒退著走得那麼快。他笑著說:密司,我給你照張相吧!快門和他的話一齊落音。

  我愣住了。

  他說:笑一笑!……我跟了你一陣子……我特別喜歡照相!……我不是壞人!

  他最後這句自我介紹讓我笑起來。我們倆之間的壞人是我。我懷揣著陰謀和竊取到的他人護照,準備消失到一個永久的陰謀中去。這是一個陰謀者消失前的最後一個形象。

  我真的不是壞人!他一再地闡明。

  我又笑起來。他要知道我是個壞人會不會調頭就逃?

  我以為你不會笑。你是我看到的最憂悒的人。攝影師由於我會笑而大為驚喜。我就是特別喜歡照相,沒別的意思。假如你有空,我可以給你看看我照的相片。就在我的摩托車上放著。他指了一下橋的那邊。

  他看起來有得是空。包羅萬象的大上海,也包羅著這樣獵取圖像、形象的公子哥。我喪魂落魄的形象,無可挽回地成了他的獵物。

  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上午,某個玩攝影的公子哥無意中跟蹤、獵取了一個年輕女人的形象,作為May(玫)的最後一個形象。這可是了不得的一天,所有的陰謀,大大小小,都在雲層裡水波裡彈膛裡腦海裡煨煮,一點點煮到火候;一切都在趨向開鍋。

  我向攝影師道了歉,向西走去。

  凱瑟琳說傑克布來過電話。我馬上在門口呆住。一隻腳蹺起,兩手正在脫鞋。

  他電話裡說什麼了?我問。但同時心裡苦笑,說什麼凱瑟琳的英文程度也懂不了。

  沒講啥。

  至少講了他還活著,我心裡說,那只蹺著的腳落在地板上。顧媽在廚房裡做午飯,泡飯溢出焦糊的氣味滿房子都是。自從她知道這房子裡的三口人都要走上不歸路,焦糊泡飯的氣味常常從廚房冒出來。

  剩下的時間,我全部用來清理東西。能給顧媽的我都給她了,除了晚禮服之外,她也都接受下來。從十二歲到現在有多少東西要處理?有多少東西不能落入陌生人之手?每一張紙片都要仔細閱讀,我不能讓陌生人知道我仇恨過父親、凱瑟琳、凱瑟琳的父母。我也不能讓陌生人知道從十二歲到十八歲的暗戀:那些中國、法國、美國、英國的電影銀幕上的男子。當然,還有一次次無後果的情書互遞,生日祝賀……沒有一件東西不是證據,不需要毀滅。我理解英國人美國人撤離之前,全上海的黑夜裡那一蓬蓬焚燒證據的大火。

  把該燒的燒完,我突然想到,傑克布這一會兒回來我該怎麼辦。他若回來晚一步,發現再也找不到我,會怎麼辦?……顧媽把一堆灰燼裝進鉛桶,每彎一次腰或曲一次膝都發出關節炸裂的聲響。她留在都市,或回到鄉下,這樣「劈劈啪啪」地還能賣多久苦力?……什麼叫做「惶惶不可終日」?那天的我就是最好的寫照。

  直到車子在菲利浦家門口停下,我才意識到,自己是打著造訪的幌子來探消息的。或許從羅恩伯格那裡,會有關於傑克布和浦東工廠的消息傳到溫家。

  溫家的女傭告訴我,主人們都去龍華殯儀館了,因為世海少爺死了。傭人沒有跟我談下去的意願,馬上就要關門。

  我抵住門,不讓她關。我記得女傭中有一個是世海的乳娘。

  什麼時候死的?

  不清爽。

  怎麼死的?

  日本人打死的。昨天把屍首從浦東運到殯儀館的。傭人眼圈紅了。

  我趕緊轉身,走開。這位女傭一定是世海的乳娘。我怕她當著我「哇」一聲哭號起來。我心裡還不亂還不吵鬧嗎?

  傑克布怎麼也該打個電話給我啊。我坐臥不寧,幾次出現幻聽,聽到電話鈴響起。實在沒什麼可收拾的了。我關上了兩隻皮箱,全身壓上去,才把鎖扣住。

  房子裡都搬空了。凱瑟琳還是能幹的,把家具寄賣行的人請來,估了價,半天就把這個家搬成了空殼。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一聽是彼得,我大失所望,一直牽掛的並不是這個彼得呀。彼得有一生夠我去牽掛呀。

  晚上有事嗎?他問我。

  嗯……

  去放鬆放鬆。說實話,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上海。我馬上來接你出去。

  彼得不管我的反應有多消極,決定要在告別上海的前夜做一回上海人。他也累夠了,勤勉夠了,乖夠了,稍微壞一壞,不枉來一回上海。

  他的臉雖然是那種疲勞過度、長期熬夜的人特有的蒼白,那種冷調的白,但他神采飛揚,動作過猛,發射著神經質的能量。有點像傑克布在設想一項大計劃,或思考一個抽象大主題,比如「迫害」時的狀態。

  我們先去國際飯店吃晚飯。走到樓下,彼得猶豫了。花這麼大一筆錢吃晚飯,他下不了手。我自告奮勇,帶他到了福州路上的得和館,讓他吃一次上海本幫菜。福州路上的館子我和傑克布常來吃。得和館的老跑堂眼尖,馬上上來招呼,管彼得叫「艾先生」。

  彼得問我「艾先生」是什麼意思。

  我說就是傑克布·艾得勒。彼得不過是提前一天做了「艾先生」。

  彼得問我是否和傑克布常來這裡。我說來過兩三次。他失神了,玩味著我一手操辦的這樁掉包計到底有多麼不堪細察。細察的話,這個考究的菜館沒有一碟菜你敢吃。

  彼得,我們的第一件家當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我要轉移他的神思,讓他浪漫起來。為了浪漫,一切犧牲都情有可原。

  他微微一笑。

  為了把它裝進皮箱,我把許多衣服都扔出去了。

  他「嗯」了一聲。

  看來他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是說你母親為你做的那條床罩。我們倆的第一件家當,對不對?

  現在我也覺得浪漫是件挺吃力的事。它像是舞蹈,長期不練,就失去了自如和自在,再想輕歌曼舞,只能是造作和窘迫。

  這時彼得跟我說,他要去打個電話。館子的電話在櫃檯上,而我們坐得離櫃檯不遠,所以我聽他吃力地用上海話跟對方講著數字。最後終於講不下去了,向我求援。

  他用一隻手捂住話筒,把談話主旨告訴了我。最後一批大米還沒賣出去,他要這人在賣出去之後把錢交給他的父親。

  我按他的意思把話傳過去。那邊的人說:請你問問寇恩先生,中介人要提成兩成半,漲了一成,怎麼辦?

  彼得一聽,拿過話筒,用跑了調的上海話說:甩掉中介人,跟店家直接接上頭了,我們不需要他了。

  我們回到餐桌上,彼得對我說:我們走了之後,家裡還有一點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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