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他問我是否要結帳。我說帶的錢不夠,能否用物件抵押。一顆藍寶石戒指丁零一響,落在木質櫃檯上。老闆的雙手趕緊一擋。

  No,no,no,請儂收起來。我店裡不能扣押任何值銅鈿的物什。我可以等的,不要緊,儂啥辰光有鈔票啥辰光送來好了。不急的,噢。

  我知道我的臉紅透了。老闆已經回到報紙後面,只讓我看他的頭顱兩側,雪白的發根已經在漆黑的頭髮下面露出。是個不年輕的老闆。小心翼翼經營一個客棧,每天有多少像我和傑克布這樣的人要應付,稍不當心,就會讓全家湮沒在糧荒中。

  我跟老闆又道了一句謝,說一定會在天黑之前把房錢送過來。老闆說他相信猶太人和猶太人的太太,又連說了幾聲「不急的,噢」。

  從虹口步行回家,看見凱瑟琳一身正裝,長旗袍、高跟鞋,頭髮高高綰起,正在招待一家杭州人看房子。

  我走到凱瑟琳身邊,問她能不能給我一些錢,我有急用。

  她馬上抹去自己一個溫婉笑容,把一張愁苦的臉轉向我,說:要多少錢?

  隨便。我說。

  你稍微等等。他們走了再講,好嗎?

  她的臉越來越愁苦。現在這所房子裡的三個女人,一提到錢就是這副愁苦面容。

  賣房子的錢還沒到手,大家已經把它給花透支了:有一份給我,其餘的凱瑟琳要買一套石庫門房,還要給我父親帶一筆錢到重慶去,為他治病買藥。最後,要留一小筆錢給顧媽(這是在我的堅持下做出的決議)。

  鄉村富豪一家轟轟隆隆地走上樓梯。老太太批評樓梯的每一格太陡,一步一步伸長腿——誰有那麼長的腿呀?又不是鷺鷥!少爺說,這房子是洋人蓋的,洋人的腿不就跟鷺鷥一樣嗎?搬進來把樓梯重新做好了,少奶奶說。少奶奶是批評最少的,大概看在離此地不遠的小都會舞廳和大滬舞廳的面上。這些進了城的少爺少奶奶都會惡補大都市的功課,各種娛樂場所都看得見他們。

  老太爺問凱瑟琳,房子是什麼時候造的。

  凱瑟琳微笑著說她不清楚。她的樣子像靜安廟會貨攤上賣繡品的女子,抛頭露面做生意是迫不得已,因此羞怯得很。

  我說:一八九九年蓋的。門口的臺階下面,有塊磚上刻了年月日,就是房子落成的日子。

  凱瑟琳的鋒利的目光向我一剜,劃痛了我。

  老太爺說:哦喲,這座房子高夀哦!

  他們每個批評都把房價往下降一截。一個小時不到,房價眼看落了三成。

  四世同堂的買主一出去,凱瑟琳就對我說,父親已經到達重慶,住進了醫院,馬上就要把錢給他帶過去。

  書房裡所有的書籍、文稿都從書架上進入了紙箱裡。凱瑟琳和顧媽一定熬夜完成了這樁工作。一部分書籍要賣掉,另一部分將寄放在凱瑟琳父母家,墊箱子墊床腿,或者放在閣樓上讓老鼠磨牙。

  她說:你「大的」會責怪我的!一定要怪我不攔住你,讓你在外面過夜!

  我說:我會跟他講清楚的。

  兵荒馬亂的,你電話打一個回來也好啊。馬路對過那家鄰居太太問過我,到底儂結過婚沒有,總是看到你夜裡很晚出門……

  我給了她一個她熟悉的「Shut up」眼神。

  隨你便。你老大人了,我管也管得苦死,儂聽也聽得苦死,現在好了,房子要賣了,大家各管各。

  我把巴掌往她面前一伸:鈔票給我。

  啥鈔票?!

  你剛才叫我等等,等買房子的人走了再給我鈔票……

  我哪裡來鈔票?就是今天把房子賣掉,總不見得人家今天就把鈔票數給我!

  能使凱瑟琳和我之間一刹那轉變敵友關係的就是鈔票這東西。任何時候只要這東西介入,你發現她面前早就豎起森嚴的城牆,劍拔弩張,把你矮矮地置於牆下,把你變成徒勞的攻城者。讓我火大的是,我從來沒想要攻她這座城。或者說,她從來看不出我赤手空拳,滿心懵懂,怎麼就值得她那樣森嚴防禦。

  我一句話也不說,從她的城牆下調頭便走。我從櫃子裡翻出兩件衣服,用絲巾把它們包好,飛快地下樓去。我的腳步聲在凱瑟琳聽來,一定是撤軍的鼓聲。

  這回我典當的是我僅有的實用衣服:兩件質地精良的羊毛衣。它們應該值點錢,至少夠我去匯山路的客棧把傑克布的聲譽贖回來。

  我把兩件毛衣放在當鋪的櫃檯上。這是跑馬廳附近的一家小當鋪,玩兒賭馬的人瘋起來什麼都當。店員裡外翻動著一件黑色,一件米色的細羊毛衣,沒挑出毛病,然後便唱戲似的把羊毛衣的質料、新舊程度、顏色一一報給裡屋的賬房。唱到「Made In Itaty」,我心裡一抖。不久後,一雙陌生的手會翻弄著毛衣後脖領上的商標,兩束來自陌生眼睛的目光照射在上面,頓時熱了:哎呀,意大利貨呢!正像一年前,我跟表姐們逛舊金山富人區的「聯合街」時,在一家舊貨店發現這兩件意大利舊貨。當這兩件從屬過多位主人的毛衣包裹住一個或老或少的陌生身體時,我會在哪裡?和彼得在遠洋輪的甲板上,脊背朝著葡萄牙臉朝著紐約?或者更走運些,已經成功登上了新大陸,住進了曼哈頓或皇后區的小公寓?……等那或老或少的陌生身體把它們穿舊,肘部磨薄,袖口脫線,終於不得不把它們拆整為零時,我已經是另外一個人,叫另外一個名字。跟現在這個叫May的人,以及和這個名字相連的人物、事物早就斷清了。

  鋪店員終於發現了一點美中不足:米色毛衣領口的一粒小紐扣線松了。這是微不足道的瑕疵,我一分鐘就能補救。店員卻說那可不一樣,用其他線來釘牢這粒紐扣就會暴露它有多麼舊。他紅口白牙又把可憐的價錢殺下去兩成。

  我沒時間和精力爭什麼。梅辛格和日本佔領軍的「終極解決方案」正在最後完備每個細節。明天晚上,一艘前往澳門的船就要啟航,那上面必須要有我和彼得。我要讓梅辛格刀下留人,哪怕只留下一個彼得。我對店員說:你說值幾鈿就值幾鈿。

  我口袋裡揣著當鋪裡來的錢,急匆匆穿過人群。上海到處都是人群,你慌他不慌,沒錢卻有的是時間。人群是在等跑馬場開門。

  從人群中鑽出來,我握在鈔票上的手發潮了。顧媽在我十二歲時就教過我:碰到人多的時候,誰碰痛你都不要去管它,不要去張望,因為你一張望,或者尋兩句相罵,錢就到人家手裡了。

  我跳上靜安寺至虹口靶子場的電車,過了外白渡橋就跳下車,然後蹬著兩隻半高跟鞋小跑。跑什麼?我不清楚。急於讓客棧老闆收到房錢,早一點打消對傑克布(以及猶太人)品行的疑惑?踏進那家小客棧,老闆正在門口打蒼蠅,我把錢交給了他,他馬上把傑克布的假身份證還給我。老闆說:再來哦。以後手裡不寬裕,也沒關係,房錢好說,噢?

  我臉紅了。

  謝天謝地,幸虧這輩子替傑克布收拾此類尷尬殘局的人不是我。往回走時我又想,還不知是哪個女人,將會長久地跟在傑克布·艾得勒後面,還這種或那種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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