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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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的大眼睛在手術帽和口罩之間大得離奇。 持雙槍的常州人自己也愣了。他的槍射出子彈就像猛獸的撲和咬一樣,純屬條件反射,他對此也沒辦法。我們的耳朵在刹那間恢復了聽覺,聽見被擊中的人在低聲嗷嗷叫。 所有人迅速架著傷號往外撤。彼得兩隻大眼睛瞪著我。我的頭向布簾的方向一挑,說:快去看看! 他不動。 常州人又跑回來,看著我們。突然,他一揮槍把,打在彼得頭上。他用嫌煩的口氣耳語說:不要躲呀!…… 彼得不懂他的意思,我突然懂了,低聲對他說:他在幫你,讓你脫開干係。 彼得明白了,又往常州人跟前湊了湊,希望這回能給他個好些的角度。 常州人揮起槍把就往彼得頭上砍,彼得被打得退了好幾步。 好了,見血了。一道血柱從彼得的手術帽下面流出來。 彼得對我說:你跟他們一塊兒走! 你呢?我說。 他指指壁櫥的方向,那裡的號叫成了呻吟。我說我等他。他說難道你還嫌麻煩不夠大? 我鬆開他血跡斑斑的衣袖,用力看他一眼,跟著常州人跑出去。 剛剛跑出醫院,就看見一輛送魚到市場的板車過去。早晨就要來了。不久馬桶車、牛奶車都要出動。 我看著那輛載著傷員和抗日志士的馬車走遠。城市在清晨是淡灰色的。我孤零零走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街口,又匆匆地走回去。我都不知道這樣胡亂走動是為了驅蚊子還是為了等待彼得。 醫院對面有一家麵包店,老遠就聞到熱烘烘的烘麵包氣味。我一文不名,憑著還算像樣的穿戴走進去,要了一杯涼開水。我發現十個指尖都在抖,腿肚子繃成了兩個鐵砣。我不斷向站櫃臺的俄國小夥子打聽時間,他也沒有手錶,必須到後面的作坊去替我看鐘。就在他第七次或第八次去後面看鐘的時候,我看見彼得從醫院出來了。 他纏著繃帶的臉向我轉過來。這是早上五點多鐘,但夜色還沒褪盡,他的臉和繃帶白得刺眼。我朝他跑過去。 我們一句話也沒有,一門心思往前走。走了十來分鐘,我伸出手,想去握彼得的手,他觸電似的渾身一抽。他轉過臉,似乎剛發現他身邊不是空的,有個女人,是與他親近之極的一個女人。我可憐的彼得,居然魂飛魄散。 我問中了雙槍大俠子彈的人傷勢如何。他說傷得非常重。那人的槍法真夠准的。沒錯,夠准的。那一槍打在哪裡?打穿了動脈。他怎麼會在手術室裡過夜?哦,一個清潔工,最後一個手術做完,他清掃過後,太晚了,偷偷留下來,睡在長椅子上。我們進了手術室就把他的出路給堵住了,他撤到後面,拉上了簾子,以為可以躲過去。 我問:那他聽見外面做手術的整個過程了? 我站住腳,彼得已經走出去好幾步,才發現身邊空了,猛地站下來,回頭來找我。 彼得!……我驚恐地看著他。清潔工一定聽見了常州人的話——他用什麼脅迫彼得就範的。 你怎麼了?彼得心力交瘁地看著我。 你為新四軍走私盤尼西林的事,他會告訴別人嗎? 彼得聳聳肩。他無能為力,或者聽天由命。 我記得那時我們已經完成了去澳門的一切打點,該付的錢付了,該買通的人買通了。我和彼得在畢勳路口告辭,還有一些事情要去分頭準備。我必須馬上去江西路上的銀行取出傑克布保險箱裡的護照,彼得要去收回投機大米的一筆錢款。我們將在無邊自由(但亦是無邊未知)的將來漂游,錢是唯一的救生圈。彼得在說到錢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饑餓,鼻孔略略撐大,嘴唇繃得很薄。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會注意到他的喉結有多麼大,多麼尖。曾經打球、騎馬,把他的脖子塑造得很美,幾乎和頭顱一樣粗細,而現在肌肉萎縮了,喉結頂起薄薄的皮膚,讓你誤以為他從小到大都營養不良。 到江西路等了兩個多小時,銀行才開門。我把鑰匙交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職員。他請我稍等幾分鐘,他去把保險箱抱出來。我開鎖時,發現他不知回避到哪裡去了。保險箱塞得又亂又滿:兩件我見過的男性首飾,純金的領帶夾和一對鑲小鑽石的袖扣是傑克布祖父的遺物。然後就是一堆名片,一遝發黃的照片,祖祖輩輩寄居全世界各地的記錄都在這些照片上。我送給他的一套犀牛角梳子也被保險地收藏在這裡。這個保險箱像世道一樣亂,我趁亂把護照拿走,大概連他自己都不會發現。 我離開銀行,走進八月底的上海。傑克布的護照封面有一點潮,似乎剛剛還挨著他出汗的胸口。 我從小皮包裡抽出手。手指頭有種奇特的空虛。那個戒指呢?小皮包裡面零碎不少,我兜底翻檢了幾遍,什麼也沒找到。手術的時候我的手指什麼感覺?也是空的。後來呢?我跟彼得最後握了握手,那時候手指頭上絕對沒有戒指…… 我不知怎樣把自己塞上了一部開往虹口的電車。一車上班上工、投機倒把做生意、當差跑腿的人都給擠得奇形怪狀。戒指只能是丟在小客棧的房間裡了。 匯山路的小客棧還在睡懶覺。昨天見過的店主在櫃檯後面看《申報》,手裡拿著個蒼蠅拍子。他一見我,嘴猛一張。我知道這一夜的驚魂未定都留在我的臉容上。 艾得勒先生大概還在睡……老闆說,沒有看見他出來。 我一邊請早安一邊往樓梯的方向走。他還禮的話還未落音我已經上了樓梯。 傑克布已經走了。毯子亂七八糟,木拖鞋東一隻西一隻。他一定走得很急。是知道那個新四軍軍官受傷和兩隻裝著他工廠產品的船落入日本人之手的消息之後走的。傑克布這時候會在哪裡?在浦東?該轉移的要轉移,該藏的要藏,夠他忙的。 我在枕頭下面找到了戒指。昨夜我是否在上床時摘下了它?一點記憶也沒有了。你肯定聽說過弗洛伊德的「記憶的防禦性」,人的記憶有一種防禦功能,它會把不愉快的記憶過濾出去。 房間還有一股傑克布的氣味。為了和我約會,他往身上灑了過量的「克隆4711」。所以你能嗅出昨夜在此留宿的是個花花公子。 浪子和他的女人在這床上纏綿了小半夜。在他心目中,那小半夜已載入他的私密史冊。之後,他東渡黃浦,投入大行動去了。 我下樓時想,昨天晚上是我今生最後一次見傑克布。這想法把我定在一級樓梯上。不知什麼東西發出「嘩啦」一聲響,嚇了我一跳。是報紙翻動時那種特有的刺耳聲響。 老闆從《申報》上露出梳得油亮的分頭和笑眯眯的眼睛。 這裡也能叫咖啡的。要送到儂房間去嗎?老闆說。 我說謝謝了,我丈夫已經去公司上班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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