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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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給巡捕房打電話嗎? 彼得呀彼得,這種時刻還向我討主張。 你到弄堂口來,什麼都解決了。 ……為什麼? 因為把槍口頂在我脊樑上的是溫世海。他們需要你的救護。 ……傷在哪裡?! 我看了一眼世海,他飛快地指指肝部。我對著電話筒說:肝。 叫他把能堵塞上去的東西立刻堵塞!襯衫、棉衣裡抽出的棉花什麼的,壓住!以免失血過多!我這就下來…… 我鼻腔酸脹,兩眼淚水滾燙:彼得這麼在乎我。他上了鉤,就因為在乎我。 世海的那個同志始終沒吭過一聲,此時說:你倆別動!他不是本地人,聽上去帶常州口音。看不清他的年紀,但從他動作的敏捷程度看,慣于非俠即盜的生活。他橫著身曲著腿,緊貼樓房的一溜門洞跑過去,跑得比我這樣的人正常短跑還快。然後,他脊樑貼在彼得家門洞的旁邊,身體貼得又薄又扁,都貼沒了。他兩手都拿著手槍,槍口一隻明一隻暗,明的對準即將出現的彼得,暗的把可能發生的突變都罩在裡面。 我和溫世海等在弄堂口的黑影裡。世海那支槍對著我。我耳語說他別一慌神走了火,真把我斃了。他耳語安慰我說不會的,槍保險關著呢。 門一響,彼得走出來,正在愣神,雙槍大俠已把右手的手槍抵在他後腰上。我在黑影裡看得清清楚楚,彼得的雙手飛快地舉過頭。 我用上海話罵了溫世海一句:下作坯,求人家救命動槍做啥?! 我的一聲罵讓那位大俠火了,一支槍口馬上指向我。 彼得兩手舉在耳邊,頭半耷拉著。他已明白溫世海並沒有受傷,而他們挾持我和他,想必有更危險的目的。 他們把我們押到里弄口,我還是跟世海乘一輛黃包車,彼得旁邊坐著那個雙槍好漢。 車跑起來後,世海的手在口袋里弄出一聲響。是金屬的碰擊聲。我用英文問他:你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關上手槍保險。 我用鼻子笑了一聲。 我笑得他不自在了,解釋說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他們同志之間也不敢完全信任。現在他真的把槍保險關上了。 也就是說,剛才在弄堂口,他對準我的槍口,果真臥了一顆充滿殺機的子彈。假如我朝還沒出門的彼得喊了一句:別出來,這是個圈套!……那顆子彈也許已經在我正冷卻的身體裡了。世界上刹那間轉變的敵與友、親與仇、生與死還少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那個猶太青年在法國向德國領事開槍的刹那,給了希特勒完美的口實,導致了「水晶之夜」的大迫害。溫家小少爺的一顆子彈,險些劃時代地改變了我們的親、仇關係。 到了畢勳路,我看見一輛馬車停在猶太醫院門外不遠處。車廂裡跳下一個人,動作麻利地把另一個人抱下來。彼得動作也飛快,上去就用手搭那人的脈搏,檢查他的槍傷。 他對溫世海說:要手術。我沒辦法手術。沒有執照。 溫世海跟那個雙槍大俠小聲嘀咕了一句,又回過頭對彼得用英文說:有沒有執照我們不在乎。 彼得說:我在乎。沒有執照,就是技術不過關。 溫世海又從大俠那裡討來了指示:過不過關都得做。 然後彼得改口說了一句德語。世海猶豫了一下,讓彼得再說一遍。他聽德語的時候臉朝彼得的方向偏斜,似乎這樣就可以離理解力近一些。彼得又說了一遍,放慢了速度,加強了重音。世海的回答簡短而肯定:好的。或者:是的。 門鈴被按響了。門房是個中國漢子,把門上的一個小方洞打開,問道:啥人啊?…… 雙槍大俠右手的手槍已經捅進那個方洞。常州話被他一說,毫不軟弱:出一聲就打死你! 大門被拉開,常州人先進去把門房綁了,嘴塞住,又蒙了眼,然後把我們放進去。穿過冬青樹通道,就是主樓。樓上只有每層的醫護值班室亮著燈。雖然在槍口的逼視下,彼得依然冷靜地向這一行人打手勢,讓他們閉住嘴,放輕腳步。 就在我們進入一扇大門之前,彼得站住了,再一次用德語問了世海一句話。和先前相同的那句話。 溫世海這次是用德語回答他的。倆人達成了什麼協議。 彼得輕輕地推開門,下巴向裡面一擺。人們一點聲響也沒有,飛快地沿著走廊小跑。 我趕到彼得旁邊,拉住他的手。他看了我一眼。這樣就好了許多。我們非得這樣定定神,壓壓驚。 手術室在一樓,門是無法開的。常州口音的抗日志士向那個架扶傷員的悄聲交代了一句,那人把傷員往世海肩上一靠,就出去了。不一會兒,我們聽見側面的窗子輕輕響了一下。門從裡面打開了。彼得立刻說:不要開燈。 走進手術室,彼得從門邊一個掛衣架上取下一隻巨大的手電筒。掛衣架上有七八隻同樣的手電筒,是為了常常發生的斷電準備的。他輕聲指示道,為了手術不被打擾,只能用手電的光源,所以每個人都必須做他的無影燈架。只要一開燈,馬上會引來值夜班的醫生或護士。 彼得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說:沒有麻醉師,手術還是做不了。溫世海把話翻譯過去,雙槍大俠一口常州土話,叫彼得少找藉口。 彼得說麻醉弄不好會出性命。 傷員突然開口了,說:出了性命再說。他基本沒有聲音,就剩下氣了。 彼得仍說他不敢做。常州人說:你有意拖時間!做盤尼西林的地下買賣,你膽子大得很啊!他的槍朝上升了升,槍口和彼得的太陽穴平齊。 彼得從櫃子裡取出消毒手術大褂,讓每個人都穿上。然後他讓每個人都去洗手,戴上膠皮手套。 雙槍大俠就像沒聽見,仍然握著雙槍,槍口仍然把彼得和我照看得很緊。 彼得問我能不能替他遞工具。我有什麼辦法?只能點點頭。他把刀、鉗、鑷子、剪刀……的名稱一樣樣告訴我,說:親愛的,用力氣記,會記住的。 手術在三隻手電筒的照射下開始。麻醉,切口,止血。彼得的手很忙,卻不亂,不時說:燈光近一點!左邊!右邊!我一手拿手電,另一隻手還要給他遞工具。有時我兩隻手弄錯,把手電筒遞給他。他也不吱聲,自己伸手在工具盤裡飛快地揀出他要的工具。 手術室是一間大屋,中間拉了一塊白布簾,大約以此來隔開另一張手術床。 我舉手電筒的胳膊開始還覺得累、酸,漸漸就好了,完全失去了知覺,化成了那只巨大手電筒的支架。 直到最後一針縫合,我都沒感覺自己只換了一隻手術鞋,另一隻腳仍穿著半高跟涼鞋。整個手術有兩個多小時,我始終這麼一腳高一腳低地站著。 彼得把兩隻血淋淋的手套摘下來,然後各個櫃子裡去找消炎藥。但一顆藥也沒找著。他想到布簾子的那一邊,說不定會有個藥櫃。 剛一拉開布簾,就聽見木板撞擊的聲音。雙槍大俠在我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沖到了一個壁櫥前面,同時槍聲響了。彼得一把攔住我。我朝他轉過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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