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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想這樣的包裝裡面可能只是一塊巧克力。打開一看,嚇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長方的藍寶石,左右各一顆小鑽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寶,但從眼前這位不修邊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裡挖出來,還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陣。

  我抬起臉。他嘴角動起來。我現在一看他這種笑容就知道他要講自己壞話了。

  他說像他這樣品位低下的人,買不出比這枚藍寶石戒指更高雅的訂婚禮物了。

  我心想,誰說要跟他訂婚呢?他自作主張要把我下半輩子歸屬到他那兒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歸屬到哪裡。他從德國晃到美國,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從長計議?我心裡是那樣想,但話還說得蠻漂亮,說我多麼喜歡藍寶石,說它是最樸素最低調的瑰寶,所以我喜歡它遠超過鑽石。

  我現在也能看懂傑克布的笑容。哪一種是在笑我滿口胡扯,哪一種是笑我胡扯扯得動聽,他不相信,但是他愛聽,等等。他看著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擺弄,讓八月底的夕陽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藍石頭裡。臉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專門挑最大的鑽戒試戴,跟表姐們說發了橫財一定來買它的情景,他可沒忘。他用一個月的薪水,逛了所有舊貨店,買下這枚戒指,是傾其所有。

  喜歡就好。他說。

  我們往公園外面走。一個猶太難民小男孩上來給我們擦皮鞋,傑克布用德語跟他說了句什麼,男孩看看他,失望地讓開路,傑克布給了他一點零錢。

  走到一個街口,又有兩個小男孩上來,都是七八歲左右,要拉我們去理髮。

  傑克布跟他們對了幾句話,轉過頭來對我說:為了全家不餓死,學都不上了,出來掙錢,晚上由父母教他們簡單的功課和希伯來文。物價上漲得太可怕了,難民營有的老人得了腹水。

  他還是老一套,掏出零錢給那兩個男孩。但男孩不放過我們,硬把我們拉到一個新搭的棚子裡。棚子四周插滿色彩鮮豔的紙風車,表示開張大吉。棚子是石棉瓦搭的,支了一個大鐵皮灶,豎著長長的煙囪。灶上坐了四個鐵皮水壺,蒸汽在落山的太陽中成了粉紅的。

  這是難民們自己開設的低價理髮店。難民們試圖讓自己的錢財和技能形成個內循環。用中國語言,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理髮師們是他們自己開設的職業訓練班培訓的。一個前律師穿的工作服就是一個完整的麵粉口袋,上端和左右兩端各掏出三個洞,成了領口和袖口,背後,一個紅豔豔的國際紅十字會徽章。另外兩個理髮師有六十多歲,背弓下來,從脖子下端到腰部凸出一根脊椎骨,清晰得可以去做人骨標本。

  年歲大的一個理髮師態度極其認真,目光直得可怕,嘴巴也半張開,吐露一截舌頭,每動一下剪子,舌尖就一抽,再一伸,毛森森的鼻孔裡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我在棚子裡站了兩分鐘,才認出那個老理髮師是寇恩先生。前銀行家對著密密麻麻的帳目,一定不會如此緊張。

  我趕緊從理髮棚轉身。寇恩一家,過得遠比他們表現出來的要苦。

  傑克布跟上我,問我怎麼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我滿腦子都是老寇恩那直眼吐舌的樣子,還有頂在麵粉口袋工作服下的那一串脊椎骨。他的昏厥症如果在他手持剃頭推子時發作,面前的腦袋會怎樣……

  我說我看見了一個熟人。傑克布問是誰。

  我搖搖頭,接著我來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說:猶太人真的很了不起。

  感觸很多,是嗎?傑克布那種玩世不恭的樣子又來了,跟老寇恩默默的承受、極端認真的模樣相比,我特別討厭他現在這笑容。我原來想跟他感歎難民們的韌性,在「終極解決方案」的陰影下,該開張還在開張,暫時不被「解決」掉,總得理髮呀。但我突然什麼都懶得說,老寇恩把他的形象侵蝕在我的腦子裡。

  到底是什麼熟人?傑克布又問一句。他稍微正經了一些。

  一個老頭,我毫無談興地說。

  那你為什麼逃了呢?他說。

  我欠他債。我說。

  傑克布突然煞住腳,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

  太棒了,你怎麼跟我一樣,動不動需要躲債主呢?

  我本想說,誰和你一樣?賄賂行幫,把你從日本人手裡救出來,難道你不記得有人為你使了錢?但我又一想,我是想代彼得跟他清算嗎?那麼我是否應該代傑克布清算彼得和我自己?

  你怎麼會認識一個猶太老頭?傑克布問。他的笑容在那最後的淤青上舞動,縫針的小口子黑了,鼓出小小的線結,這個傑克布比舊金山的傑克布醜多了,但似乎是順眼的。某種力量使他天生散沙一盤的性格凝聚起來。

  我回答他,在上海住長了,保不准會認識誰。這話等於沒說。我的意思該這麼理解: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我和傑克布在一起,跟寇恩家的人撞上。日子一久,保不准你最怕撞上的都撞在一塊,所有冤家撞在一條窄弄堂裡。

  我們走到舟山路時,一個擺雜誌攤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子上叫賣。他縮作一團,一巴掌寬的瘦臉上佈滿冷汗。破舊的襯衫領口還打著敗色的領帶。

  傑克布走上去,買了一份猶太社區報,輕聲和中年男人交談了幾句。我不懂他們的話,但我明白傑克布無非在問他的病情。果然,傑克布跟我說,中年男人得了瘧疾,在八月下旬冷得發抖。

  他剛來上海時辦過一份報紙呢,傑克布說,後來倒閉了,他就靠這個書報攤子養家。

  他站下來,回過頭,又長長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大概在心裡說:這個倒黴鬼也可能是我。假如我父母沒在三三年把我帶去美國的話,守著這個書報攤在暑氣裡摟抱著自己禦寒的傢伙也許正是我。我也可能是馬路對面排長隊領每天唯一一餐飯的任何一個倒黴蛋。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丟在歐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數猶太人……

  你和這人熟嗎?我問道。

  熟。傑克布說。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鐘他就能把這條馬路上任何人變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視線從那個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著他被病魔、饑餓一點一點吃掉的。能相信嗎?半年前他還在足球場上當過裁判。

  我問他們剛才談了什麼。

  他說中年男人問他聽說「終極解決方案」事端的進展沒有。傑克布笑了一下。這個笑我現在也懂了。它一般發生在他要講一句殘忍的話之前。他說:他還擔心那個?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們走進一家糕點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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