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聽著,May,傑克布說,今天是我們的訂婚日。

  我打斷他,說假如那枚戒指是為了昨天夜裡那樁事的補償,大可不必。

  他又來了,裝得情場老殺手那樣一笑,說有補償比沒有補償好,不是嗎?

  我瞪著他說:我不要補償!

  他才不生氣,說:那我要補償。我的肩膀險些就讓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親而討厭的自家表兄模樣。他把你逗急,為的是撈到把你哄好的機會。

  我說:你把我當什麼人?福州路上「鹹肉莊」女人?讓個小毛孩來打發我走!

  他說:我跟他說,你去叫我太太起床,把她送到渡口去。他笑嘻嘻的,把傑克布惹生氣不大容易。

  接下來的對話我記不清了。大致是那樣的,我們表面在拌嘴,實際上呢,在掩蓋我和他對一個事實的認清,就是我們的關係已經過渡到另一種性質的事實。對話大致是這樣的——

  我說:誰會把太太丟在那個臭烘烘的圈裡?

  他說:你們中國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住在圈裡,你只好跟著住。

  「鹹肉莊」站馬路的都不會跟你去那裡,賣肉的也會挑個好點的地方!

  別這麼說她們。

  你跟她們來往過?

  不是在上海。

  在哪裡?

  他聳聳肩。

  你真讓我噁心!

  男孩子很多都是從妓女那兒變成男人的。

  你髒得像豬!

  那是人對豬的誤解。其實豬更喜歡在雪白的天鵝絨裡打滾。

  我惡毒地瞪著他,嘴唇繃緊,一鬆口就會朝他傷疤累累的臉啐過去。

  請不要剝奪一隻豬對一隻天鵝愛的權利。

  我繃緊的嘴唇噴出的是一個哈哈大笑,連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氣怎麼就被泄了出去。

  走出糕點鋪我們步行去劇場。我用不著認路和辨別方向,傑克布走在這一帶駕輕就熟,就像走在他少年時期的柏林社區。

  愛爾考克區有一座猶太難民的收容所,今天的話劇演出就在那裡舉行。一間巨大的寢室容納了幾百張床,因此就有幾百人相互做室友。現在上下鋪排整齊後,變成了劇場的座位。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猶太人的大集會。一個青年男演員走上台,站在幕前,領誦經文。我轉過臉,悄悄注視傑克布,他微微抬起下頦,雙眼緊閉,不是在聽經文,而是在嗅經文。

  誦經結束後,他對我耳語,說他是個不虔誠的猶太教徒,在德國和美國很少去猶太會堂。在上海卻不一樣,他第一次感到跟猶太種族產生了強烈的同胞認同感,也許他感到寄居客必須緊相依偎。寄居者們要靠人多勢眾壯膽,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體。

  不止傑克布一人到這裡來壯膽,大多數人都從別人均等的恐懼中找到了安全感。均等的不幸,加在一起,也是溫馨。這樣的集會上,大家熱切交流著各種消息:有一個中國人的秘密組織,正在猶太難民中徵集志願者,逃亡到內地。儘管路途上凶吉未蔔,生活環境和文化環境跟上海相比,更難以適應,還是有千餘人悄悄報了名,因為這是唯一能逃出「終極解決」的途徑。

  一直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天晚上的話劇演出。臺詞是德文的,旁邊豎起的白布簾上打出英文字跡,所以我完全能看懂劇情。彼得母親的朋友(那對開餐館的夫婦)扮演劇中的男女主角,讓你想到納粹有多活該,讓奧地利戲劇損失了這兩顆明星。

  傑克布把我的手握在他手中,每到一個精彩片段,我們的手就熱切交流一番。我們的座位是一張上下鋪的上鋪,和我們同坐的一對男女四十來歲,一面看戲一面從一隻扁酒瓶裡呷威士忌。「終極解決」說時遲那時快就要來了,但該喝威士忌還要喝,該看戲還得看。奧地利的話劇明星毫不因為莫測詭異的命運而省一點嗓門,減一點動作。這是一個習慣在末日前照常過活的民族。死亡和災難留下一個個縫隙,他們在其中獨善其身,學十八般手藝。

  話劇演完後,傑克布看見了羅恩伯格一家,把我拉過去。我眼睛盯著從後臺走出來的男女主角。一大群人圍住他們,獻的花層層疊疊。女主角走到觀眾席,跟一個女觀眾擁抱起來。那個女觀眾穿著黑色長裙,戴黑色小帽,稍稍一轉臉,我看出那跟彼得一模一樣的側面輪廓。緊接著,彼得的妹妹、父親都從人群裡一一浮現。裝束講究的寇恩家成員在昭示著每一個人,他們有過怎樣輝煌的往昔。彼得晚上在醫院值班。不然所有冤家真的要聚頭了。

  我在人群裡東鑽西鑽,怕五米外的寇恩一家發現我。這個難民大營地對我有利,幾百張上下鋪可以障眼,所以他們陪著男女明星往外走時,沒有看見我。

  出事就是在話劇上演的夜裡。我原先和彼得約好,十一點在他辦公室見面,可我被傑克布絆住,只能讓他空等。回浦東的渡船已經停了,傑克布提議在匯山路一個小客棧住宿。這家客棧的老闆是蘇州人,對猶太難民很照顧,一些剛到的難民還沒租到房子,他提供低價客房,所以德文、英文都能說幾句。老闆用英文說房費漲了,因為所有東西都漲價了。傑克布說那是應該的,米價漲了那麼多,老闆也是天天要吃大米飯的。老闆說哪裡有那麼好的事情,現在天天吃大米粥就是福氣,偶爾還要吃珍珠米粥。一邊說閒話,老闆問道:有證件嗎?

  傑克布掏出他的假難民身份證時,碰響了他衣袋裡的鑰匙。沒有比這天夜裡更好的機會了。我可以很容易就拿到鑰匙。最遲後天,我和彼得就可以離開上海。

  老闆找出許多話來聊天,其實是想細看身份證上模糊的字跡和照片。傑克布抱歉說,洗衣服不當心,證件在肥皂水裡稍微泡了泡。老闆轉身把身份證放進了櫃檯內一個辦公桌的抽屜裡。

  傑克布對我的耳朵悄聲用英文說:怕我們夜裡偷偷跑了,賴掉房錢。

  老闆聽懂了,笑著說並不怕我們賴帳,而是怕違反日本人剛定的新住店規矩。一旦日本人來查夜,會首先在櫃檯查看住店人的證件。

  常常有猶太難民來住宿?傑克布問道。看他的樣子他又要熱情搭訕了。

  老闆回答了幾句英文。我慢了半拍的理解力翻譯出來的是這樣:對呀,難民營一屋子幾百人,小夫婦們沒法過夫妻生活。老夫婦偶爾也會來的。有時他們住店的錢不夠,他就給他們打很大的折扣。

  老闆從一大串鑰匙裡取出一把,尾巴上拴的布條上寫有房間號,又從一個櫃子裡取出兩條毛巾,兩雙木拖鞋,一隻便盆,說:喏,都消過毒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