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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我感覺傑克布痛得渾身發抖。但他卻更猛烈。我也就咬得越發狠。心裡對他說:你讓我疼,你以為我疼疼就完了?你要為這疼痛付代價的!你從認識我那一天就等著這一刻的快樂,魚肉我的身體,你可不知道什麼在你身後等著你。你以為你時不時提供點錢,就算把我養起來了?我可沒那麼好養,這時你得到的,我會讓你加倍償還,不止加倍,是雙倍。不,是百倍。也許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償還……

  他抽了一口冷氣,把他的肩頭輕輕從我牙關下松出來。他沒有說話。假如他說「你激情上來真野」,或者「你好像哭了」,或者什麼類似的蠢話,我可能會克制不住自己,站起來穿上衣服就跑。這一跑後果會不太好,也許,我的所有謀略都前功盡棄了。

  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頭上的深凹的齒痕,躺下了,那只接骨之後短了一點的臂膀從我脖頸下塞過來,把我的臉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他在想我那樣狠地咬他是怎麼回事。一個中國女人,總有足夠的神秘讓他去猜想。

  那堆麥秸鋪墊的人圈比豬圈好不了多少,蚊子飛沙走石地打在臉上。傑克布起來點了一盤蚊香,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塗在我的胳膊和脖子上。他還是一句話也沒有。我漸漸感到這樣一個荒唐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當美好。傑克布擁抱我的姿勢跟彼得完全不同,他雖然不如彼得個頭高,但他這時像要用他的形骸圍築一座城堡一樣,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人在男女上有了點經歷,就免不了做對比,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我。看看這個傑克布,他跟彼得模樣相像,可個性那麼不同,讓我真是沒辦法,每時每刻都要拿他們倆對比。

  一覺醒來,傑克布不見了。和他的鑰匙一塊不知去向。空氣又濕又涼,我成了收穫後被落在田裡的一棵菜。傑克布似乎把我的體溫也帶走了。

  我迷迷糊糊,醒了一陣又睡了一陣,終於聽見門開了。

  我啞聲說:我醒著呢。

  進來的人居然說中文!他說傑克布叫他來通知我,馬上離開,趕最早一班輪渡回上海。

  這人有二十歲?聽上去不比世海大多少。

  我光火了。傑克布這混帳,把我當福州路上專接洋客的「咸水妹」?一夜過完,就派小廝來轟我走?

  我叫小狗腿子滾出門外,我要穿衣服梳頭。我本意是要拿到傑克布的保險箱鑰匙,現在可好,一無所獲,大敗而歸。

  等我大致上把自己收拾停當,走出門,田地邊緣升起一塊灰白天色。

  那個替傑克布承受我惡言惡語的小夥子真的很年輕,比世海還要面嫩。他等我稍一安靜,便說因為昨夜有一個工人偷偷跑了。

  我瞪著他說:所以?!

  所以傑克布連夜把工廠的一些產品藏起來了。他和世海還有另外幾個人忙了一夜,就怕……

  就怕什麼?

  小夥子不說話了。他們有組織和紀律,紀律讓他們常常裝聾作啞。

  那個偷跑的人可能會去投敵。傑克布防止他把日本人帶回來搜查工廠。我這樣推測。也許那個人只是個小毛賊,偷了一些打著「Made in USA」的機械零件到外面去零販,畏罪逃跑。傑克布是不存任何僥倖的,對可能發生的搜查做了縝密準備。

  那麼他到底在製造什麼違禁品?除了製造假冒的「Made in USA」機件,他難道在做更造孽的事?

  小夥子用一輛自行車馱著我在菜田裡穿行。天還沒有完全亮,公雞打鳴此起彼伏,果林彌漫著水霧,秋季的果實還沒有成熟,小女孩般青澀地待在樹葉後面。我有一種感覺,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遺忘,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處。我突然好不想離開這裡。戰爭沒有觸碰到這裡,觸碰了也沒關係,春天多少生命會活回來?活它們的,照樣有花有果。一個世紀前上海所受的恥辱也沒觸碰這裡,或者觸碰了也沒關係,草木和泥土不像人,會學得卑躬屈膝,學得在稀薄的尊嚴中苟活。

  一艘輪渡之遙,那邊的上海多麼不同,身上同時壓著法國美國英國俄國德國,然後是最肆虐的日本。

  因此越是碼頭在望,我越是不捨得身後的農舍和菜田。又濕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蚯蚓和田鼠都不無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這裡生活。我這個三腳貓一樣站不穩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戀起一方土地來。在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個愛我的,或我愛的男人共同生活,戰爭永遠在別處。愛我的,如傑克布;我愛的,如彼得。真奇怪,浦東一夜荒唐,讓我看到了和傑克布一塊生活的圖景。

  第二天下午,傑克布打電話把我約出門,說晚上請我看話劇。我先到達虹口公園,等了幾分鐘,突然聽見腳步聲,回過頭,傑克布已經走到我跟前。他比往常更風塵僕僕,兩眼放光,熬夜熬過頭,人的眼睛就會發出野貓的光亮。他說昨夜幸虧他們幹得快,否則真會出麻煩,那個偷跑的人把日本稅檢局的人招來了,其實誰都明白他們是日本便衣。所有違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們沒找出任何茬子。但傑克布估計他們一定會再次突襲,下次不會那麼客氣了。

  你到底在製造什麼?我問他。

  問得好。他笑笑,又想蒙混。

  我都不能知道嗎?我說。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觸高一等的秘密。他說。

  你必須告訴我。

  什麼都製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著說。

  你現在的狀況叫什麼你知道嗎?我說,用中國話,叫做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

  我知道。他說。

  你知道這句俗話,還是知道危險程度?

  都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安分點?我不是把你帶到上海來送腦袋的。戰爭不會因為你擔當風險而改變什麼……

  他說:可是風險總得有人擔當。

  我說:戰爭是幾個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說:沒人勇敢,只好我來勇敢。他皺皺鼻子,鼻樑上的傷疤令他不適。他的手在那個帶機油污漬的褲袋裡挖,挖出一個小東西,包了一層印花棉紙。差點忘了,他說,這個你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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