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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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說:這就好,你是聽話的好孩子。 黃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裡就滿口混濁。傑克布一口幹了他的酒。他酒醉的第一個跡象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麼酒他都喝得興高采烈。 我說:親愛的,我在舊金山等你。 喝了酒扯謊一點都不難受。 又一壺熱酒上來了。我和傑克布瞪著對方,卻不記得誰又點了半斤污泥濁水般的酒。 我腦子只有一條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傑克布放倒,我可以從容行竊。等我拿到傑克布的護照後,馬上帶彼得去染頭髮。最遲三天,我們就在駛往澳門的船上了。 傑克布現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圓。泥湯般的黃酒盛在豁一塊瓷的酒盅裡,跟「Remy Martin」白蘭地毫無區別。酒盅上燒了青花圖案:三根蘭草葉片,一枝蘭花。鄉村粗工匠描畫同樣的三葉一花,描了一輩子,企圖把幾十萬隻杯子描得一模一樣,而正因為他失敗的複製,酒杯才有了一點偶然性,才有了一點看頭。 偶然是這世上最難得的東西。 我跟彼得、傑克布的相遇都是偶然。眼下,我必須把偶然變成必然,變成萬無一失,讓傑克布按照我暗地裡嚴密安排的必然一步步走下去。與此同時,彼得和我自己,都必須嚴防偶然,因為偶然對我不利,偶然太叵測了。我的性格瑕疵比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帶到未知中去。 傑克布大汗淋漓,講著國際戰局的戲劇性,我偶然往牆上一靠。這一靠壞了,我是沒有這種自製力讓自己再振作起來的。酒足飯飽,軟綿綿的身體,我怎麼能抵制這樣的舒適? 所以你知道,我蓄意讓傑克布走進我安排的「必然」,結果是「偶然」安排了我。 我感覺自己被攙扶起來,往館子門口走,這時所有的吸麵條、抽鼻涕、喝麵湯的聲音倒是真靜下來了(這是傑克布後來告訴我的),擔心我別一腳踩空,跌進門口那比浴盆還大的面鍋裡。傑克布攙扶得很緊,幾乎把我攙得雙腳懸離地面。 別攙我,我又沒醉……我說。 對的,沒醉。傑克布說。 人家會笑的。我說。 不會,人家都怕死了。他說。 怕什麼呀?我說。 怕一個醉鬼。萬一她撒酒瘋就糟了。他說,同時手一擋,幾塊被我撞得搖晃起來的門板給他擋住了。 這段對話和動作我一點也不記得,是傑克布事後告訴我的。 我在他床上醒了酒。那是個什麼床啊,就是個牲口圈。人圈。一條光禿禿的棉花胎鋪在一攤新麥秸上,算作褥子,上面放了條草席,一條帶紅十字的灰色毯子蓋在我身上。 幾點了?我問那個煤油燈光裡的人影。 十點了。人影說。小聲點,隔壁有人睡覺。 兩小時前,我以為他被我灌醉了,現在我懷疑是他把我灌醉了。 我想起身,但那麥秸把我深深地陷在裡面。這是工棚隔出來的一間小屋,牆只砌了一大半,離天花板還有兩尺多距離,所以只要你站在凳子上,就能看到牆那邊熟睡的工友們。 在哪裡上廁所?我問道。 他指指門外說:除了這裡,哪裡都行。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個人半年多以前還沒見識過抽水馬桶以外的如廁工具。 他做嚮導,把我帶到工棚外一塊菜地裡。跟他回到工棚時想,今天晚上我是典型的「偷雞不成蝕把米」。輪渡已經停了,我只能留下來過夜。 那時候一男一女在一塊過夜,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假如我當時不是對傑克布心懷圖謀,我是一定不會讓這件大事發生的。看看那泥土的地面,就夠受了。泥土地在搭這個工棚前一定長過白菜蘿蔔,施過上海弄堂來的糞肥,夜裡返潮,一股悠久的臭氣。我站在燈光裡,似乎隨時會有蚯蚓在我腳邊拱出,或從角落跑出一隻還未來得及搬家的田鼠。太奇怪了,這個除了席夢思沒睡過其他床的傑克布,居然能在這裡讀書、工作、安寢。 我也奇怪我自己。這個一塌糊塗的生活環境讓我對傑克布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是一種柔情。 他關上門,熄了燈。這些動作一做,我就沒路可逃了。我認了。要犧牲他,首先讓他犧牲我。我是替彼得犧牲我。這個一還一報的環鏈我已經想了很多次,我已經把自己準備成了一具完好的犧牲。 可再充分的準備也會有意外。意外的是那疼痛,我沒想到會疼得那麼尖銳。於是我的身體起義了。 這麼多年過去,我還記得當時的委屈和仇恨。我簡直是委屈沖天,怒不可遏,張開嘴就咬在傑克布的肩頭上。他一聲沒出,事後他告訴我,因為半堵牆一點聲音也隔不斷,他怕斷牆那邊的工友們聽見,所以忍住了。 我一邊咬,眼淚一邊往下流。仇恨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為彼得報仇,因為他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搶先佔有了。或者是為了傑克布而仇恨:這個女人欺騙你呀,騙了你的真情,還要騙你的護照,你這蠢蛋還不醒醒,看你快活得!或者為我自己仇恨這兩個男人,你怎麼鬥得過兩個男人呢?到末了苦的總歸是女人,失去最多的總歸是女人,心碎腸斷的總歸是女人……世道太邪惡太殘酷,把一個好好的女人逼得這麼邪惡這麼殘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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