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六 | |
|
|
寇恩先生和夫人都站起來,我知道他們在想:怎麼?連握手告別的禮節也免了? 彼得也覺得我不給他爭氣,那麼潦草就告了別。 這時我已走到了門口,一手提著長筒襪(在別人看是毫無必要地提著裙子),給寇恩夫婦和寇恩小姐深深鞠了一躬。 看看他們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的行為被歸結為「她是中國人嘛」! 我和彼得在去大世界的路上沒提這次會見的任何細節。 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個玩主。什麼東西都愛玩,玩玩就會,一會就扔。溜冰也是。我喜歡的不是溜冰這項運動,而是穿著短裙、緊身褲,戴小帽子,踩著庸俗不堪的音樂瞎晃悠。彼得溜冰也溜得相當好,我說過這人幹什麼都不把自己當龍套。 溜冰場在大世界裡面,夜裡十點多了,還是喝彩、口哨、歡呼、尖叫……誰也聽不見自己說話,但每個人還在不停地說。上海就這麼可怕,什麼時候都有人歇斯底里地享樂,沒有明天似的。空虛無聊的人不得不享樂,他們一步一晃地在冰上走,一撞一跌,都是刺激。發了財心情好的必須在這裡飛旋,破了產要跳樓的更需要在此橫衝直撞。像彼得這樣滿心嚮往的人,一步一馳都離大洋彼岸更近似的。我和他手牽手,熱風擦著面頰而過。我原來心裡的窩囊和疑問都不再煩擾我。享樂是惡性傳染病,溜冰場上有不少猶太人,已經被傳染得忘乎所以,要把末日前的每一分樂子都得賺到手。 我跟彼得熱得一頭一鼻子汗,紅臉蛋對紅臉蛋,在溜冰場邊上喝蘇打水,狂喜的臉如同面具一樣罩在我們臉上。面具後面,繁忙的思路全停滯了。在進入溜冰場之前,那些思路傳導著一個賊亮的念頭:如何把傑克布的護照弄到手,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往澳門,再設法登上運糖的、運幹海產的、運布匹絲綢草編、運南洋木器、運藤器竹器的船隻,向葡萄牙遠航。彼得像這冰場上的其他猶太難民一樣,讓速度把軀體帶到前面,而把思維拉在後面,腦子於是成了真空,不再去想逝去的每一分鐘都是朝梅辛格的「終極解決方案」進發的一步。還有一周就是猶太新年,「終極解決方案」正在完善。而這些都不影響那個穿蘋果綠裙裝的猶太少女,她開心得那麼徹底,笑容那麼耀眼,仰臉大笑時把槽牙都露出來了。日本人一旦徹底出賣上海的猶太難民,對於整個猶太種族,集中營和屠宰場便跨越國界跨越大洋,連成了一片。而那個穿紅襯衣的猶太小夥子在這一刻玩忘了,跟那個中國舞女摔成一堆,笑成一攤…… 我和彼得玩到淩晨三點,渾身玩散了架,也玩空了彼得的皮夾子才回家,彼得要趕回去睡兩小時覺,起來還要去船運公司的辦公室去上班。 每次瘋玩之後我的心情會很差,自暴自棄後的自我厭惡,自己噁心自己。這就是我在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淩晨的感覺。彼得不能送我回家,還是照例往我手裡塞幾張鈔票。貨幣貶值,我也貶值,同樣幾張鈔票一個月前和一個月後買到的食品從斤兩到滋味都次了很多。我不想馬上乘車,便獨自沿著馬路往前走。婆娑的樹影濃黑,莫測得很。我這樣一個蓄謀害別人的怕誰害? 我的心情越來越壞。自我厭惡到了極點。我真是無救。尤其跟彼得這樣的人在一起,他跟我玩完了把錢往我手裡一塞,毫不愧悔地又去開始他一天十四小時的辛勤工作,而讓我有漫長的一整天來自我厭惡。他每天活得井井有條,每個行為完成一任務,每個任務離預達的目的地更進一步。可我玩完了什麼都完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我手裡,我跟那個紅襯衣猶太小夥子的中國舞女有什麼不同? 我終於叫了一輛黃包車是因為我想省鞋。皮鞋成了那時最昂貴的東西。因為只有鞋很難去將就穿舊貨。我走路為了省車錢,坐車又為了省皮鞋,就這樣一個寒酸女人玩起來也是不要命的。 到了家快五點了。 一早凱瑟琳就來敲門,說昨夜艾先生叫人送了一些錢來,還有一張小紙條給我。她把小紙條和鈔票都從門縫下面塞進來。我赤腳跳下床,撿起紙條,把鈔票又推出去,大聲說錢就用在家裡的開銷上好了。 傑克布說他一時不能回來看我,如果我想見他的話,今天晚上可以乘輪渡到浦東去。他會接七點半那班船,不要打電話給他,因為他不會在辦公室。 我匆匆起了床,七點多我就走出門去。 我穿著白帆布力士鞋,步行到了十六鋪。我找到了菲利浦介紹給我的一位老闆,他在澳門、南洋以及中國大陸之間走私煙土、妓女、勞工、猴子,還有就是馬戲團用的駝背和侏儒。此人有個嗜好,再忙都會到粵劇團票戲。所以我按照菲利浦的建議,背熟了粵劇名角們的身世和唱腔特色,跟他聊了十多分鐘。菲利浦告訴我,粵劇對於這位老闆就像老酒,十分鐘就把他聊醉了,然後什麼都好說。我厚了厚臉皮,問他能否在把彼得和我走私到澳門去的價錢上給個折扣。他果真醉了,手指頭撚了撚我的臉蛋,說可惜我不上臺,否則他可以把我捧成個角兒。 那一陣我隨身帶有一張備忘錄,上面記著逃離上海前必辦的事務。當我從人口走私販的辦公室出來,成功地把價錢殺下去三成,我用筆在備忘錄上又畫了一道。太陽把白紙照得晃眼,最後一項該辦的事是給彼得染頭髮。一個自稱法國混血的俄國猶太女人在南京東路開了個理髮沙龍,她會把什麼顏色的頭髮都染成金色。把彼得的一頭黑染髮成傑克布的深栗色,太不在她的話下了。 快離開董家渡時,我突然覺得肚子餓得作痛,昨天夜裡溜冰,彼得和我都沒吃什麼東西。我們心照不宣,我們要為未知的彼岸生活做準備,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我走到一個賣水果的攤子邊,買了幾個渾身創傷的桃子當午飯,然後借了果販的刀,打算剜下潰爛的桃肉。有個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頭,看見一個穿油污工裝的男人。 至少花了幾十秒鐘,我才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日本人的橋頭大廈幾乎給羅恩伯格造了另一張臉:額頭到鼻樑再到顴骨,一道大疤斜劈過來,疤痂剛剛脫落,露出鮮嫩粉紅的新皮。 我跟他握手時說,要是在晚上,我恐怕得花十分鐘才能認出他來。 花了我母親十五分鐘!他笑呵呵地說。 他那臉一笑更爛。 他跟我說傑克布剛剛走,假如我不是彎著腰挑水果的話,說不定傑克布會看見我。我問傑克布來這裡做什麼。羅恩伯格說是來他們公司談生意的。菲利浦投資的燃氣基本上可以投產了。 羅恩伯格說他要去吃午飯,問我願不願意帶他去個好吃而便宜的中國餐館。我說我很樂意做飲食嚮導。說著我悄悄地把千瘡百孔的桃子丟在水果車下面的地上。我跟我的小繼母學得很好,吃一肚皮糠,面子還是光溜的。我的白力士鞋底子磨得紙一樣薄,面子卻給鞋粉塗得雪白無瑕。顧媽塗的鞋粉比老日本歌伎臉上塗的妝粉還厚,腳步重一點,粉白的表層就龜裂出旱田般的口子。 我們吃的是上海最便宜的館子,羅恩伯格也不講究了,雞也好,鴨也好,不按猶太教規宰法,他都只管吃。食物的緊缺在哪裡都看得到,館子的小二端來的米飯全是碎米粒,用硫磺熏過,白得瘮人。 我們就著兩個菜和兩碗碎米飯談羅恩伯格的第二百零九項發明。因為燃氣公司涉及的技術程度很高,菲利浦又在猶太難民中招聘了二十名化工學科的大學生。現在溫家的產業虧空是休想堵上,菲利浦索性撒開手讓羅恩伯格去經營。盈也好,虧也好,就是掙扎不好,菲利浦停止了力扳虧局的掙扎,反而舒服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