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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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的父親寇恩先生是黑頭發,他夫人的頭髮顏色是深紅。彼得和母親十分相像,那種天生的雅致和貴氣,要好多代人的培育、篩濾,把雜質一代一代濾出來,最終出來彼得這樣的結果。說俊美有點文不對題,就是特別順眼,一舉一止都達到你預期的得體,只有把一切好東西,例如古典樂、芭蕾舞、繪畫和雕塑(基本是經典作品)全拿來滋補自己的生命,才會這樣。滋補是理性的,選擇它們因為對你有好處,你必須愛對你有好處的東西。 用我們八十年代後的話,叫做優生優育。彼得家那足夠前衛吧?那時就已經開始優生優育了。 我坐在那裡,兩隻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一個勁出大汗,只想早點結束這種有問必答的局面。長統襪溫熱地繞在膝蓋部,提醒我一結束這個受罪局面,它懶洋洋墜落時,我會多麼好看。 寇恩先生總是言歸正傳,問我父親做什麼工作,母親怎樣。父親去了內地是否談到內地的生活狀況,母親去世後我由誰教養。在寇恩家裡,沒有寇恩夫人教養孩子,一切不可設想。 彼得把母親端來的茶放在我旁邊的小桌上,小桌是中式高幾,或許是他們房東連同房子一塊出租的。我在緊張的問答中顧不上打量房間佈置,再說一個女子眼珠亂轉,賊溜溜地打量別人的家不太像樣。所以我抬一次眼睛,儘量觀察一個局部:窗簾——蕾絲邊,白色的底,白得透亮純淨。(彼得告訴我,他母親說,不能把白色的東西洗得雪白透亮的人是不配用白色東西的。)窗下的長沙發,薑黃色地子帶咖啡色方格,非常舊卻非常乾淨。這房裡的每件紡織物似乎都跟窗簾一樣,動不動就給寇恩夫人放在水裡泡過,又放在搓板上搓了搓。我回答寇恩夫人偶然的提問時,看見她坐的單只沙發是一色的,淺咖啡色,扶手上有個洞,一定是前主人在上面抽煙打瞌睡燒的。雖然都是舊家具,但色彩搭配得極其協調,處處留著女主人煞費心機,辛苦而饒有興趣建設的痕跡。寇恩夫人背後的牆角,摞起一摞皮箱,上面蓋了一塊白色臺布,擺了一個小座鐘。他們一家住在難民大宿舍時,皮箱和其他難民的行李堆放在露天,上面不過蓋了一層油毛氈,取出來時,箱子裡外都是綠黴。 趁寇恩先生又問了我一句話:你父親的肺病是幾期?我把臉轉向他,目光把他虛掉,去看他背後的酒杯櫥,上面擺著彼得弟弟的照片。大衛死前沒照相片,這張放大的照片是他十五歲騎術隊證件上的。彼得告訴過我,大衛留在奧地利的太多了,他的馬、狗、鴿子…… 我眼皮一垂,看見酒櫥的一隻「老虎腳爪」殘廢了,墊了一塊木頭,漆得顏色儘量和酒櫥原體靠近。這只酒櫥大概是從一個英國人家買的。許多英國人在太平洋戰爭開始前把家當三文不值二文地擱在馬路上拍賣。現在這只酒櫥殘了一隻腳站在這屋裡,也是君臨天下。我估計它的腳是從陽臺上往下吊時碰斷的,因為又窄又曲折的樓梯根本不容它上來。 我把寇恩先生的提問全回答了,但是我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話太多,因為我思想不集中的時候往往是有用沒用的話都說。我腦子裡的畫面是寇恩夫人指揮著由寇恩父子組成的人體吊車,把逃亡的英國人的舊家具和這個酒櫥搖搖欲墜地吊上三樓,而我嘴裡彙報著我父親如何在他朋友的介紹下到了雲南,在西南聯大謀了一份職,又是如何跟其他五個教授合住一個破廟,染上了其中一個人的肺病。我談到國民黨如何不是東西,派人監視教授和學生們的言論,像我父親這樣言論過多的人被校方多次警告。國民黨的貪污、腐敗令我父親作嘔。他每天配給的兩餐粗米飯常常被他省給同事,他自己常常打獵、捉魚,所以還沒有像其他教授那樣處於饑餓邊緣。我大概從我父親又扯到了他信中談及的貨幣貶值,多少次國民黨的金融措施遭到我父親的挖苦,強制控制糧、油、棉價格使民眾信心一垮再垮,而奸商鑽空子的機會越來越大,因此囤糧和囤油的無恥之徒從中國腹背又插一刀,說到這裡,我突然沒話了。 你一定常常經歷這種時刻,一個人在誇誇其談中已經丟掉了所有聽眾,他一閉嘴就發現死寂的大門立刻緊閉,把他關在門外,他似乎再也無指望去敲開這門扉。我和彼得父母,以及彼得,就處在這樣的時刻。誰都想打破死寂,可一時間誰也無法打破。 這時我聽見彼得的妹妹在和一個中國人說話。兩個人都將就著對方的語言,說著馬桶不通的事。 然後寇恩小姐進來,對母親說了句德語。不用懂她的德語,你也明白她在抱怨那個中國人。你更懂她對中國人的不屑和厭煩。寇恩夫人用德語回答了一句什麼,寇恩小姐不情願地走到酒櫥邊,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幾枚零錢,我慢慢理解寇恩夫人的話是:那麼就給他點錢好了! 事情大概是這樣:房東按照合同來修馬桶,發現扳手被扳斷,便說這是損壞器械,應該由房客付買配件的錢。彼得的妹妹在外面力爭了一陣,爭執不下,求援于母親。寇恩夫人便輕輕一翹下巴頦:拿錢給他,不就是兩個錢嗎?她心力交瘁,淡泊地笑著,瞧不起對方也瞧不起自己,這場爭執誰也不怪,只怪貧賤。 寇恩先生還在和彼得交談。他們是那種絕不在不懂德語的人面前講德語的人。他們不能容忍那樣沒教養的行為。他們的教養提醒了寇恩夫人,她對我笑了一下,請我務必原諒她說了德語。寇恩先生問彼得到了美國沒有工作怎麼辦。彼得說可以先用帶去的錢生活一階段,然後從最低的工作做起,他做好了心理準備去工廠上工,聽說美國的工人掙得不錯。 寇恩先生轉過頭來問我:May,他說的可行嗎? 我心想,彼得把美國調查得比我還清楚。但我表面上裝得跟他一樣胸有成竹,有板有眼:可行的,美國工人有工會保障收入。 寇恩先生說:以後彼得還要靠你多關照,May。 我說當然會關照彼得。 他們以為我是誰?人口走私販嗎?彼得在我出現在他家之前,到底把我說成了誰?假如我沒有一再提出要見他的父母和妹妹,我對於這個家庭是什麼?是千千萬萬幫助了猶太難民的中國人?就像從中國員工那裡摳出口糧工錢,聘用猶太難民的菲利浦? 後來彼得告訴我,他們的家規很嚴,屬最保守的猶太家庭,不主張兒女和外國人通婚。我頂了他一句:「尤其是中國人。」當然是在腦子裡頂他的,但我敢說,假如我真說出口他會默認。即便他們在踏上中國國土之前對中國人沒概念,住了兩年也不一樣了。中國人的苦難之深重讓他們膽戰心驚,這不是一世一代的貧窮苦難,這貧窮苦難一看就知道是幾千年的累積。而我就是他們之一,是那個往牆根一蹲就吃東西,或打盹,或解手,或死去的龐大人口的一分子。 彼得的妹妹再次走進來。這次她用英語說:該是去某某家做薩巴士的時候了。 彼得立刻跟我說:我們一塊兒去吧? 我說不行,我晚上有約會。 彼得叫我把那約會取消。他說假如我不想和他父母一同去他們的朋友家參加薩巴士,他可以在晚祈禱後和我去溜冰。 他是夠敏感的,明白自己得儘快補救這次不太成功的會見。不成功誰都怪不著,每人都盡力而為了。或許除了敏感的彼得,其他寇恩家成員都會認為成功極了,不是偶然還有哈哈大笑嗎?前銀行家寇恩先生的哈哈大笑特別討人喜歡。 我說好吧,那就去溜冰。 他們家裡的人要梳妝更衣,我知道他們在急切地等著我回避。但我的長統絲襪馬上會把我窘死。西裝裙剛過膝蓋,只要我從椅子上站起,長統襪立刻會讓我成為他們記憶中最狼狽的中國人。 我急匆匆地用上海話告訴彼得,我正面臨的危機。 彼得禮貌而溫雅,請我再說一遍。 我指指大腿,又說一遍,一臉氣急敗壞。 指大腿的動作和氣急敗壞的表情都十分不雅。彼得臉漲得通紅,問我需要不需要他妹妹來解決我的麻煩。他不想讓他父母看出我與他之間的關係親近到了可以講女性的麻煩。我沒辦法,只好用一隻手拎著又緊又窄的裙子裡面的襪筒,希望自己能保持個完整的形象從椅子走到門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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