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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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只要照張相片,讓他父母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多少錢他們都願意付。連他的兩個哥哥都不會像平常那樣,對老弟他的貸款請求左盤問右審查;他們會立刻給他寄錢。傑克布輕蔑地笑著,對他遠在紐約的兩個哥哥直搖頭,說醫生先生和律師先生有多少錢都沒個夠,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有多少錢,多少房產才算夠!難道被趕出德國、奧地利、波蘭的猶太難民還沒讓他們看到教訓?什麼錢財都會在刹那間變成零。難道幾千年歷史的重複還沒讓他的父母、哥哥想開?九世紀威廉一世把猶太人放進英格蘭,是圖用他們的錢財,即貪圖他們的資本也貪圖他們的金融才能。這兩個東西能讓英格蘭富強起來。但威廉王的規定非常苛刻,行行業業都不准猶太人幹,只准他們做金融信貸。當時統治意識形態的天主教把有利息借貸看成罪惡。一次王室為戰爭征款,很小的猶太人口就攤派了整個國家征款的四分之一。小小的猶太社區一次就拿出了全部的攤派款項。 傑克布咽下一大口摜奶油,長把銀勺子在高腳杯裡無目的地攪和,碰出危險的聲響。我提醒他,那個又薄又高,頭重腳輕的杯子很容易翻倒。他看看杯子,手安定了一會兒,不久又忘了,讓勺子和杯子繼續揮發他的亢奮能量。 他的敘述線索一點沒斷:征款讓猶太人在英國人眼裡露了富。一二八九年的大迫害就是猶太人以財富引火燒身。英國人拿了猶太人的錢,認為這些天生會讓錢生錢的人低劣,是天生的罪犯,他們得幫幫忙,讓猶太人贖罪。大批猶太人在倫敦被屠殺了。成百上千的猶太人被圍困在約克城堡裡,不皈依基督教就燒死他們。城堡裡所有的猶太男人殺了妻子和孩子,又相互幫助,殺死了彼此。到了1275年,太后愛麗諾(Eleanor)把最後的猶太人逐出英格蘭。他們一無所有地走了,跟歷代被逐的猶太人一樣,跟艾得勒一家一樣。 他說:我的父母到了美國,紐約的東南西北還弄不清,就開始沒命地賺錢、存錢。 我一句話沒有,還是盯著那個被他攪得糊糊塗塗的摜奶油高腳杯。杯子在他手裡轉過來轉過去。大批華人登上南洋的海岸、美國的海岸、大洋洲的海岸,暈船的腸胃還沒平定,就沒命地開始賺錢、存錢……一樣的。遷移和寄居是人類悲慘生存現象之一。所有寄居人都一樣,珍惜自己的零起點,勤勞、忍耐、愛財如命,不管你怎樣告訴他們,到頭來很可能是一場徒勞,他們還是想不開。 喝了咖啡,吃了點心,傑克布又是一條好漢,氣宇軒昂,走出咖啡館時說:猶太人錯了幾千年,誤了那麼多代人,還要錯下去,以為有錢終究會有一切。 可是沒錢什麼都沒有。我在心裡這樣說。 他果然去照相館照了一張正臉相,一張側臉相,一張全身相。幾個等待照相的新婚小夫婦換得一身嶄新,站在四周,看著這個可怕的活寶。傑克布用半英文半中文說他是小日本行暴的活證據,大家可要好好看看。他過去可不是長得這麼難看,活活讓小日本給打成了醜八怪。 照相館老闆原先在樓下開票,一聽樓上有人做反日宣講,跑上來,讓傑克布行行好,別砸他的小本生意。然後他對周圍的新郎新娘們說:你們都沒聽懂,對吧?大家都不懂他的英文對吧? 新娘新郎們輕聲說:對的,一個字也不懂。 老闆對攝影師說:快點快點,快給他照好請他到馬路上去宣講。老闆又跟傑克布說,只要他住嘴,他的照相費由店裡請客。 傑克布不肯接受老闆這份禮物,接著說:中國人膽小怕事是沒用的!像猶太人那樣明哲保身,獨善其身,給誰都省事,根本沒用!還是給納粹和日本人任意宰割! 老闆說:大家都聽不懂先生你在講什麼。所以請你別講了。他把傑克布的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迅速地替他穿上,又把草禮帽扣到他頭上。 傑克布把照相費用往老闆手裡一拍。他才不領這個沒種的中國人的情。 我們還必須接著傑克布照相那天說。 凱瑟琳告訴我,傑克布夜裡走了。她半夜餓了,起來沖點炒麵吃,發現他臥室開著門,一看,他床上一攤被子,人卻沒了。傷成這樣,他深更半夜能去哪裡?還落了一夜雨? 我怎麼會知道?我說,一面從床上支起上半身。 凱瑟琳以為我會馬上起床,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但我又縮回毯子裡了。她似乎有個大話題在舌尖上。 可我不想和她談她的大話題,管它是什麼。 阿玫,你父親來信了。凱瑟琳說。 哦。我說。 他知道你從美國又回到上海了。 我不吱聲,把毯子往上拉一拉,再木的人也看出我這是在關閉門扉,逐客出門。還用問嗎?一定是這個長舌婦把我如何為非作歹通報了我父親。峰迴路轉,迢迢千里,也擋不住她在我和父親之間搬弄是非。 凱瑟琳又說了一兩句旨在挑起我好奇心的話,就訕訕地走了。我和她倆人,只要有一個不配合敷衍,局面就會這樣乾巴巴,訕訕的。 等她走出去,我聽見她進了她的臥室。我趕緊跳起來,去樓下洗漱,打算找點吃的再回到床上。一場夜雨,氣溫低了,到處陰濕昏暗,這所到處欠修理的洋房只有被窩一個安樂處。 在廚房櫃裡找到幾顆花生米,其他什麼也沒了,這個家慘淡經營,連做樣子都做不了了。 顧媽進來,不知從哪裡端出四個生煎饅頭,還是熱的。她總是背著凱瑟琳給我一口兩口好吃的,似乎這個小繼母真的是傳統戲劇裡的後媽。我說我只吃得下兩個,顧媽做出「不要作聲,乖乖地吃下去」的強烈手勢。我請她一塊兒吃,她眼淚突然掉下來。 我慌了。這老太婆的疼愛常常讓我心煩意亂。 你吃吧,下趟也沒有人省給你吃了。老太太說。 我問她什麼意思。 她說凱瑟琳不是個東西,今天一早告訴她,要給她買火車票回蘇北去。明面上是雇不起人,她自己來做馬大嫂,實際上就是嫌她老太婆護著我。 我一聽火冒三丈。凱瑟琳怎麼可以讓一個大把歲數的孤老太太回鄉下呢?她揚州鄉下的親友自南京失守到現在也沒消息來。慢說路上不太平,就是太平也不能做這種事。 顧媽說,我跟她講我不要工錢,就這家裡一個老人,你燒飯多添半碗水,燒粥用水蕩蕩鍋,就有我這一口了。她心黑哦,一定不肯留我! 原來凱瑟琳是要跟我談的是這麼個大話題。 我什麼也吃不下,站起來就大聲叫喊:「凱瑟琳!」 然後我轉頭對顧媽說,家不是她凱瑟琳一人的,就算我和凱瑟琳都請老太太走,還有父親呢。我發現那麼一眨眼工夫,生煎饅頭又不知給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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