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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凱瑟琳從樓上傳來一聲帶呻吟的回答。她胃痛,不想下來,有話就去她房間說。她知道一下樓她便是少數,會寡不敵眾。她要先瓦解我,硬化我的感情,讓顧媽成少數。

  果然她亭亭玉立站在她臥室的窗子前面,劈頭就說這件事她決定了,我不必再費口舌。

  我說她休想把一個照顧了我十多年的老太太攆走。我的口氣惡劣,其實在告訴她,還不知道該誰攆誰呢,憑什麼她四肢健全,活蹦亂跳,不出去找點掙錢的生活做?

  喏,儂「大的」給我和儂的「雷特」,她說。自傑克布入住,凱瑟琳越來越荒誕,一個如此之短的句子裡,她要放進去兩個發音錯亂的英文單詞,「Dad」說成「大的」,「Letter」聽上去像「雷特」。

  我打開信箋。內地的紙張又粗又脆,對折線已經快斷裂,我小心地拿著乾麵餅似的信紙,讀著父親兩個月前的狀況,他得了肺結核,胃口也不好,天天發低燒,假如不改進的話,他將設法去重慶治病。他一旦到了重慶,希望凱瑟琳去跟他會合,等等。父親的意思是,這所房子就將作為凱瑟琳的路費和他自己的醫療費。

  我父親在相片上顯得非常瀟灑,頭髮長長的,留著唇須。看不出來那件幾乎襤褸的風衣下面,那敗色的領帶下面,那個身體裹著一副被病菌吞食得血跡斑斑的肺。但你仔細看就能看出他的面頰塌陷得多厲害,他的眼睛多麼做作地聚起光芒,要你相信他樂觀,不惜命,當初放棄上海優越生活,他做了癆鬼也絕不反悔。

  顧媽遲早要走,留她也只能留到房子賣掉之前。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現實。至於她這麼大歲數,離開之後再也找不到雇主,那一切可悲後果是沒辦法避免的,房子一賣,這房子裡是主是客,都得各自為戰。

  父親對我又回到上海沒作什麼評說,他只說他瞭解我。他指的瞭解是說我在哪裡都待不慣,不甘心把任何地方做為自己的最終落腳點。就跟他一樣,有著寄居者的悲劇習性。

  我放下信紙。凱瑟琳兩手交握在肚子上,姿勢有點像個窮苦老婆子。我們都苦惱地發了一會兒呆。我們或許都在想像不久後的一個畫面,顧媽一個人拾著行李走出這個門,不知該往哪裡走,不知有沒有必要往任何地方走,不知是否還走得出生路。

  我說:能留顧媽多久,就留多久。

  凱瑟琳說:老太婆說不要工錢,那是她說說的。我們能不給伊工錢嗎?

  我說艾先生昨天不是給了錢嘛。凱瑟琳馬上又像被揭了短似的,嗓門又尖又沙,說現在四個人吃飯,開銷要多少錢,請我這個小姐頂好打聽打聽去。

  除了教幾節吊兒郎當的鋼琴課,我大部分時間在做寄生蟲,所以真的不清楚鈔票貶值貶得多麼快。我不吱聲了。

  本來嘛,儂的事體我不想多閒話的。凱瑟琳長輩面孔出來了。我馬上看她一眼。這一眼比拿英文叫她閉嘴還厲害。

  她又開口時,先長長地歎了口氣。她說女人不是都能夠走運,嫁給自己歡喜的男人的。絕大多數女人嫁漢,都不是因為她歡喜那個男人。她說她看得出來,我在彼得和艾先生中間搖擺不定。

  我隨她去說,要是我告訴她我對彼得從來沒搖擺過,並且一生都不會搖擺,她一定會拿出過來人的笑容,更不肯「shut up」。

  她請我別怪她多嘴。她忍不住得多這一分嘴,因為她覺得艾先生對我更合適。

  我挑釁地轉過臉。現在我正視她了。我問她為什麼?她的手從肚子上放下來,拿起一件拆了又織的毛衣,一針進一針出地織起來。她在幹這類女人活路的時候,還是有魅力的。

  她要我相信她的能力,她看人不會錯。艾先生對我更合適。這年頭漂亮些的,有點洋教育的女孩子腳踩兩條船也不是大事情,但踩久了,自己搖晃暈了,倒會落到不合適的人手裡。再說,總不能長期兩面瞞,兩頭坑人,兩個人總會對賬的,一對賬就是女孩子裡外不是人。

  我突然問她和我父親是怎麼回事,當時有沒有另外一條船,讓她兩頭踩。

  她悶了一刻,然後說:有的。

  這種坦白和誠懇,打了我一個冷不防。凱瑟琳徹底逗起了我的興趣。

  我聽了我姆媽的話,嫁給了你父親。凱瑟琳說。

  那你不歡喜我父親。

  談不上的,婚姻又不是白相,要過日子的。

  我看著她不到三十歲已經焦黃的臉。為了讓我接受她的苦口婆心,她不惜出賣她的秘密。這個做給人看、那個做給人看的凱瑟琳,原來也能豁出去,拿出了真相,只要是為我好。

  她說她不怕我恨她,也不怕我告訴我父親,因為我父親心裡清楚得很。能和我父親白頭到老,能和他做一生和睦夫妻,就這一點是我父親所求的,至於中途年輕的凱瑟琳要克服多少不甘心不情願,我父親不計較。

  所以她要我別犯糊塗,艾先生是出去做強盜都會讓我無憂無慮過好日子的人。

  我嘴上無話,心裡卻想,現在事情有點麻煩:我一旦偷了傑克布的護照,跟彼得逃出中國,還得永遠把這個掉包計隱瞞下去。凱瑟琳會替艾先生仇恨我。我倒從不在乎誰仇恨我。我在意的是減輕對傑克布的傷害程度。如果按照我設計的那樣,讓我自己和他的護照一塊兒不知下落,一塊兒成了存亡未卜的謎,他只會為失去我而傷心,但不會被我的狠毒絕情而傷害。讓我們設想一下,當一個男人明白自己對一個女人的價值只是一個身份替換,提取了這點價值,他就被扔掉,不管死活地作為敵國公民扔在集中營,那是怎樣的傷害?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連同凱瑟琳、我父親,以及我所有的親戚朋友一塊兒隱瞞,讓一切人都當我下落不明。戰爭中下落不明是死亡的同義詞。我將在他們所有人的餘生中做個已故人,同時和彼得在紐約或者芝加哥或者洛杉磯隱名埋姓地生活。我們的日子將會過得非常好,犧牲太大了,投資太高了,我們的好日子務必過回本錢來。多大的犧牲啊!讓我父親犧牲了他的獨生女兒,讓傑克布犧牲了他心愛的「未婚妻」,讓我的表哥表姐們犧牲了他們古怪但不失有趣的妹妹,讓顧媽犧牲了她終老可以投奔的阿玫,讓凱瑟琳犧牲了她偶爾可以吐一吐肺腑之言的繼女兼女伴——像她眼下這樣肝膽相照,我有指望做她的女伴。這犧牲在一大群人的現實裡將是一個大坑,得要許許多多歲月去填,但終究也無法填滿。為了這麼多人的犧牲,我和彼得也該把日子過得加倍美好,不美好對得住誰呀?

  這樣想著,在織毛線的凱瑟琳眼前,坐著的就是個黯然神傷的我,眼睛呆鈍,嘴角厭世地下垮。

  凱瑟琳哪裡知道我心裡的黑暗計劃,她以為我就是那種不經事的小女子,正在忍耐割捨的疼痛。總歸要痛一痛的,她以憐愛慈祥的長輩目光籠罩著我,送我慢慢走出她的臥室。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些景物在記憶的黑暗中突然閃現。閃現這詞不如英文「POP」,十分動感,帶有聲響,並帶有爆破力。「POP!」某個記憶中的場面或景物「POP」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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