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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真不知道他怎麼從監獄回到這所房子的,一路上會嚇壞多少人。然後他對緊跟進來的顧媽說:我沒有錢,請你去付一下車錢。

  這是上午,凱瑟琳出去找女友們喝茶聊天了。顧媽要我攔住傑克布,讓他把泡足了血的兩隻鞋子扔在客廳外面。

  我對自己的眼淚毫無預感,看見他搖搖擺擺地走近,淚水突然就出來了。曾經讓你煩也好,讓你開心也好,這個你不拿他當回事的「表兄」在此刻好親。

  我問他為什麼要把好好的綢圍巾包在腦袋上,還嫌自己不好看嗎?

  他已經把自己在沙發上擺置舒服了,說他是在路上臨時「買」的綢巾,賒帳買的,那猶太小販看見他遭難的兄弟時,同意下回見面再收錢。他包著條圍巾完全是為滿街的人著想,也是為我好,否則我會嚇死。

  我堅持要解開圍巾看傷勢。他堅持推擋我的手,說沒什麼好看的,只差一點,槍托就砸穿了顱骨,讓滿腦殼對我的思念以及他關於人類迫害的思考就會滾熱地一瀉而出。他聲音空虛,說話非常吃力,但還要胡扯。

  二十分鐘後,我從附近私家護理站請的護士到了。她打開那條圍巾,看了看,要我馬上準備熱水。女護士四十多歲,又紅又粗的手指頭驚人地靈巧,她在顧媽和我驚恐地瞪視下,把傑克布剃成了個光頭。中年女護士說話總是輕描淡寫:那,頭髮長起來呢,也快的,就是這塊疤上不會長頭髮了……那,我縫一縫……不太好縫,口子張了好幾天,皮都幹掉了,要用大點的針。

  顧媽和我都沒有去看那個大張的口子究竟多大,但從護士縫補的動作看,確實費了不少針線。護士縫好了傑克布的頭,又用碘酒擦洗他的臉,話仍舊輕描淡寫:這裡稍微縫個兩三針就可以,頭髮蓋一蓋,針腳看不出的。臉處理完畢,輪到上半身了:這條手臂膀,我是不會接的。頂好請個接骨師來。我倒是有個人可以推薦給你們,他接起臂膀來只要十分鐘,麻藥都不用,喝口燒酒就好了。身上的傷痛是痛一點,個把月就會好的。倒是要用聽診器聽聽你的內臟,看看哪有打壞掉的地方往肚皮裡流血。胃傷得稍微厲害點,血麼是要吐一陣子的,硬東西少吃點,血就少吐點……下頭麼,也會得尿血咯,腰子給他踏了一塌糊塗咧,血總要給它撒幾天的。沒事情吃吃困困,小餛飩,雞湯面吃吃,就會好了。

  吃吃困困的日子傑克布只過了兩天,就煩死了。他的胳膊果然是那位接骨大師花了十分鐘接好的,但痛得他長嘶短嘯,髒字罵得連凱瑟琳都聽懂了。

  戰爭似乎頭一次打到凱瑟琳的世界來了。她頭一次把個人瑣屑的是非暫放一邊,全力主持美國傷員傑克布的康復工作。從早到晚,監督傑克布吃吃睡睡,聽聽留聲機。第三天,為了買一隻烏骨雞給傑克布燉湯,她把留聲機搬出去,搬進了路口寄賣行。然後就對我說:彈彈琴給艾先生聽,不然他悶死了。

  我打開落滿灰塵的布簾,下面是不久後也會變成雞、鴨、魚、肉滋補到傑克布身體裡的立式鋼琴。我東彈一曲,西彈一曲,把傑克布最後的養傷耐性也彈沒了。他從我肩後伸過一隻手,是那只健康的手捂在琴鍵上。他說我根本沒心思彈,他也沒心思聽,不如出去一趟。

  他裝扮起來,穿了一件風衣,豎起領子,把半個青面獠牙的面孔藏在裡面。又在頭上扣了草編禮帽,帽檐壓到眼睛。儘管這樣,還是半人半鬼,他站在穿衣櫃的鏡子前,一站站了好幾分鐘,眼睛冰冷,像要拔出槍來撂倒鏡子裡的醜漢。

  我的傷算最輕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

  監獄裡天天槍斃人。

  ……

  有一些比詹姆斯還年輕的學生,在我眼前給打死了,十來個人一塊兒給打死了。就是要我看看,渾身打出洞眼的也可以是我。

  他和我走到了靜安寺大街上。雨前的天氣,讓人感覺很髒。大街上人很多,卻是些快活時髦的人,不知他們大白天不工作憑什麼這樣花枝招展,一個餐館出來,又邁進一個甜食店。

  幾個日本海軍在放假,和兩個日本女子響亮地談笑著走來。他們沉默起來和打破沉默都頗可怕。你看,在上海的大街上,光天化日,他們炫耀著他們的放肆。連他們的放肆也顯得比別的民族徹底,因為那正是他們的沉默蓄養出來的放肆。

  他們有什麼權力……不,我是說,是什麼讓這些人認為他們可以在別人的國家把人當糞土?為什麼總有一部分人有這個需要,這個把別人當糞土對待的需要?傑克布站下來,看著日本人從他旁邊走過去。我敢說,他們在自己的東京、大阪、橫濱一定不這樣放肆大笑,傑克布說。只有把別的國家的人當成糞土,踐踏爛了,他們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大叫大笑。他們為了這種肆無忌憚的痛快,需要把別人看成糞土。這就是為什麼。他沒辦法比你高,就用殘酷血腥的辦法迫使你低,這樣他就比你高了。迫害是自卑的表現。迫害者都是心理殘缺,內心孱弱的人。迫害是個非常幼稚的把戲,把比他高大比他強的人用非自然的力量——比如武器,比如輿論,比如氓眾,壓低,壓成他腳下的糞土,呵,他就感覺好極了。

  幾個日本人消失在人群裡,我拉拉他,說,好了,可以了,他們有什麼看頭?

  我們繼續走著,走得很慢,不時停下,讓傑克布把氣喘上來,或把一陣疼痛忍壓下去。

  我問他我們要去哪裡。他好像目的地明確,跟以往一樣。

  我聽說他們會把人的指甲一根根拔下來。他們每次把我帶出去,我都渾身發抖,在等待這一刻。假如說我過去害怕過,跟那種害怕相比,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害怕。也就是說,我過去根本沒有害怕過。這樣的害怕也讓人智力低下,要麼是糊裡糊塗叛變,要麼是糊裡糊塗硬頂,做烈士。那被當場殉道和很快變節的都可能是我。一個人在那情形下不死,不變節真是偶然。

  傑克布說:但現在我感到了什麼你知道嗎?我感到最嚴重的恐懼我都經過了,我對恐懼基本上免疫了。

  他和我那時一樣。從拘留室出來,我也以為我對恐懼免疫了。

  他那只接好的胳膊吊在繃帶裡,草帽檐下面露出大半個臉容,紫色的淤血正在往青黃轉變。這個臉像出窯陶器,燒出了意外的窯變。傑克布已經忘了他出門前在鏡中自己看到的尊容,忘了他該體恤一下滿街好心情的人們,別像現在這樣恐嚇他們。

  我們坐進一家咖啡館。他財大氣粗的樣子又來了。我提醒他別瞎花錢。他說他會寫信給他父母在瑞士的朋友,讓他們給二老打電話,說他英勇被抓,光榮受傷,請他們通過瑞士電匯些錢來。

  我聲明自己一點胃口也沒有,讓傑克布別給我叫什麼藍莓蛋糕、巧克力布丁,或者新鮮摜奶油。

  他才不理會,照樣花花綠綠叫了一桌子,瞬間就花掉了凱瑟琳一周的伙食費。

  我只好再一次提醒他,為了打通黑道關係,菲利浦使了很多錢救出羅恩伯格,我也借了一千美金。

  他皺皺血痂已經變黑的眉頭。似乎生死大關剛過,我怎麼會拿如此不搭界的雞毛蒜皮的事來煩擾我們自己。他舀了一勺摜奶油放進嘴裡,過癮地長長地哼了一聲。兩天前他都不知道此生還能否再吃上摜奶油了。

  傑克布說:別擔心,我會在信裡告訴我父母,保釋我出獄的錢是兩千塊。日本人抓我,我有什麼辦法?

  我說那就成了借日本人勒索他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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