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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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他們,世海現在多麼自立,能吃苦,年輕人一旦有了一種理想,什麼苦都能吃。 以後回來,倒能要他去跑跑南洋了。溫太太眼睛在紅紅的眼泡裡閃閃發光,看著菲利浦。 點心來了,溫太太又問我,世海的牙疼有沒有犯過。我笑笑說,他沒有這麼好的甜點,牙就不會疼了。我是說一句俏皮話,溫太太卻說看來抗日還能治好他一個頂要命的毛病。 菲利浦始終不語。我說到世海為了牽記他們流了淚,溫太太又是一口一個「小討債鬼」地哭起來。我本來不會勸人,這時簡直如坐針氈,急忙想告辭。菲利浦幫忙或不幫忙,我再說都是多餘,他心裡有數得很。 我說:世海為了不連累你們,只好下這樣的狠心,你們千萬別怪他。 我拿起包,站起來,一手拉平裙子的皺褶,我心裡再為傑克布著火,眼下也只能成事在天。 菲利浦突然說:事體一有眉目,我會通知你,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撚了撚,就是要準備好這個。 走到溫家的門廳裡,身後好幾座老爺鐘都打起鐘點來。它們音色不一,頻率有快有慢,七上八下地打完了十點。我沒有菲利浦食指和拇指撚動的東西,連手錶也當掉了。 我走在弄堂裡,不知誰家的女傭還在井臺上捶打衣服,捶得我心裡好空。 我帶著比黑夜更黑暗的心情回到家,好在凱瑟琳和顧媽都睡了,否則我可就有了出氣筒。 我不想上樓回到自己臥室,推開傑克布的房門。心事重重又無所事事,我拉開他書桌的抽屜。抽屜是個大雜貨箱,西藥片、剃鬚刀、筆記本、名片。名片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整個上海的外國人都在他這抽屜裡。還有兩張大光明電影院的票子。沒有被用過的。顯然他自作主張安排了跟我共度一個吃喝玩樂的夜晚,為我造了個好萊塢電影,但回到家沒等著我(我一定和彼得約會去了)。他事後對此事隻字不提,也許他也早忘了。 我發現他的筆記本裡淨寫著德文。他提防的就是眼下發生的事。但我覺得我能讀得懂一頁頁亂七八糟的記載。眼睛貪婪地梳篦下去。每頁都有「May」出現,有時會出現幾回。第一次記下「May」這個名字是一年多以前。那個日子我當然不會忘記,是我表姐的婚禮,傑克布記下「May」這個穿淡紫長裙的伴娘,不屬唐人街的一群年輕女子,更不屬婚禮上寥寥可數的白種人。一個沒著沒落的年輕女子,一個和他一樣的寄居者…… 一本筆記本快記滿了,我看到「May」在每一頁上頻頻躍出。「May」也被他寫得越來越潦草,越來越飄舞,他寫「May」的這一刹那是什麼感覺?感覺把我抓住了?把我認識得淋漓盡致了?就像我心裡一旦出現彼得這名字,就會想,這個名字我將呼喚多久?我此生會呼喚無數次嗎?會呼喚著說:彼得,幫我晾一下衣服,我夠不著!……或者:彼得,能不能請你把收音機開小聲些?我還想睡一會兒呢!……或者:彼得,去看看孩子醒了嗎?……這名字我會一直呼喚到生命的最後一口氣嗎? 假如傑克布不再回來,我會不會保存他的日記?保存多久?這日記得在我和彼得將來的共同生活中佔據一個什麼位置?一個私密的位置嗎?…… 那個夜晚我上次已經講過。在我的生命中,那是個重要的夜晚:為了傑克布,我去求了一個漢奸。我出現在那張書寫了若干語重心長、由賣國而救國文章的書桌前,一無所有,只有臉上一副笑容,一副導向許多男女之間的可能性的微笑。 第二天我下樓時覺得一個世紀過去了,我把無限漫長的一段無可奈何地睡過去了。從欄杆拐彎處看見樓下坐著的彼得時,我竟然毫無意外。所有的無奈苦悶過去,從另一端走來的,當然應該是這個面目清純,黑白分明的彼得。 自己是怎麼在兩個男人之間踩蹺蹺板,玩兒雜耍兒,我真不願去想。 我叫了一聲「彼得」,兩手撐著木頭扶手便跳到了樓底。這是我十二歲的動作,那個剛從美國來的時候的我。 從我的小繼母的臉上,我才看到我的窘境:彼得一旦發現我和一個年輕的、身份模糊的男寄居客同住一個屋頂之下,我可就身敗名裂了。 彼得來了有一個鐘點了,凱瑟琳告訴我,他不許她叫醒我。她比我慌多了,不知道該怎樣能解釋傑克布掛在大門口的草禮帽以及顧媽替他擦亮的一雙時髦的淺色皮鞋。凱瑟琳眼光賊溜溜的,用上海話教我,就告訴彼得,家裡招進一位客房是沒辦法的事。樣樣物什漲價,收點房錢貼補家裡開銷。 凱瑟琳說:就推到我身上好了,就說我一定要招這個房客進來!她慷慨極了,拿出她曾經最看重的臉面讓我大用特用。她一面教唆我,一面給彼得續上熱茶。茶葉是二手的,有時泡了茶客人沒喝或只喝了一道,凱瑟琳就讓顧媽把茶葉濾出來,曬一曬,重新裝進茶葉筒,所以這所洋房內自一九四一年春天到一九四二年秋天,茶水有其色無其味,徒有其表,沒有靈魂。 彼得根本沒去注意另一個男性居住在此的跡象,上來便問我有沒有溫世海的消息。我怕凱瑟琳那點英文理解得一知半解,反而斷章取義,回頭來盤問我,便請彼得一同上樓,到我房間裡談話。 凱瑟琳更慌,瞪著樓梯上的彼得和我。她看到的這個穿著皺七皺八的睡裙的女子簡直就是大白天接客的暗娼。 彼得一進我的繡房就看見那個床罩。它已經陪我在太平洋上兩度往返。他說看見我如此珍惜這件舊物,他非常高興。再好的事都別去說破它,然而彼得偏偏說破了它。一旦說破,你就非常的不甘,因為你預期的遠比說出口的這點飽滿豐厚,魔力都在不可說的那部分裡。 我就不必說我當時怎麼垂死地抱住彼得了。你反正知道熱戀男女在私下裡的動作。我關上門,小繼母聽見「哢」一聲鎖住門閂。讓她在彼得走後說我「老勿作興」好了。我們在鎖住的房門內發生的事是靜默的,這靜默讓小繼母痛不欲生,從門外走過去走過來,清嗓子或歎氣,破舊的繡花拖鞋抽打著木地板等於抽打我的臉頰。 十分鐘之後,彼得重提剛才的問題,溫世海是否和我聯絡過。 我問他是否有急事找他。 他問:你覺得這個赤佬靠得住嗎?來上海快三年了,他的上海話說得最地道就是「小赤佬」三個字。 然後他告訴了我,在我大睡的兩天一夜發生了什麼。溫世海在他上夜班時找到了醫院,叫他設法弄一盒盤尼西林,他可以出高價收買。彼得把盤尼西林送到了一個他們約好的接頭點,可是來取藥的是另一個年輕人,錢只付了原先說定的一半,說是要證實藥的貨真價實才付另一半,這年頭什麼假貨都有。彼得堅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個小青年懇求他說,這些藥要去救一條神聖的生命。彼得說為人處事守信用在他的價值觀裡是最神聖的。他正要揣著那盒盤尼西林離開,小赤佬一下翻臉,從腰裡拔出手槍。彼得在槍口下接受了這樁有辱尊嚴的交易。 我問彼得哪裡買到的盤尼西林。 你知道,那年代盤尼西林剛發明不久,一滴藥一滴金子。 他叫我別問。他原話是這麼說的:「你可不要知道這類肮髒勾當……呵呵呵。」 接下去,他告訴我,被日本人抓獲的五個猶太人裡出了叛徒,又有一批更高的猶太社區領導被日本人抓進了橋頭大廈。日本人指控他們造謠惑眾,誣陷日本當局。他們原意是要阻止「終極解決方案」的實施,但說不定會讓德國人、意大利人、日本人將計就計,把猶太難民圈到崇明島上,築起與世隔絕的集中營,再逐批屠殺。這就是為什麼他冒生命危險跟世海做交易,他急需湊足錢,跟我逃出去,再設法把他的全家偷渡到澳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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