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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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一場昏睡中發生了這麼多變故。德國人和日本人巨大的陰謀無聲地進行著,如同烏黑的蘇州河一樣不可告人。 你知道我在垂暮時總想到什麼?我想到傑克布說的這麼一個現象:一旦迫害開始,就收不住,它的能量要徹底揮發。它會乘著慣性,推波助瀾,它的能量自然釋放時,像性能量被釋放一樣具有極大快感。沒錯,我覺得他是對的,那能量的釋放肯定能和性能量釋放時的快感相提並論。甚至,那快感超過性活動的快感,否則它不會弄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人同時亢奮。我直到今天也為那種千萬人、億萬人同時發情般的迫害狂熱而疑惑。 陰謀穩穩地朝我的彼得湮沒過來,可我卻在昏睡。 彼得說:你必須幫我找到這個小赤佬。 我看著彼得,我的眼睛一定在說:啊?!…… 彼得說:詹姆斯這個小赤佬,簡直耍流氓手段!是在打劫! 我勸他別急,可能沒那麼糟糕,世海的同志們一旦確定那盒盤尼西林是真的,就會把欠他的另一半款項補上。 我抱住彼得。我這樣一抱就看不見他憤怒的臉了。樓下電話響起來。我豎起耳朵聽凱瑟琳那沒有動詞的英文在答話。 我可以在樓上接電話,但我怕電話和傑克布有關,便快步跑下樓,彼得在我身後叫道,若是詹姆斯·溫的話,告訴他一聲,我有話跟小赤佬說。 我的慌亂腳步在樓梯上踩住了睡裙下擺,把裙擺和上身扯分了家,現在我可好看了:一手抓著裙裾和上半身接縫的地方,抓得它勉強掩體。 電話裡的男人自我介紹是菲利浦的朋友,叫格利高利·黃。寒暄了一兩句之後,他問我錢是否準備好了,一千塊美金應該夠了。黃先生,再給我一天,行嗎?一天時間對於橋頭大廈是老長的,跟日本人頂撞一句會怎麼樣,我不說小姐你也清楚。小姐聽說沒有,他們把一個猶太社區領袖從很高的臺階上推下去,摔得血肉模糊,拖上來,再推。黃先生你曉得,這個數目不小,我總要想想辦法,假如黃先生你需要鋼琴……要麼我可以暫時抵押房契的話……鋼琴在英國人、美國人撤退時是最不值鈔票的東西,小姐你曉得的。那我會去想想辦法的。要快點想。好的,謝謝黃先生。如果小姐你能弄到點金條,頂好了…… 彼得這時從樓上下來。我得趕緊結束談話,對著電話猛說好的,再見,謝謝。我看著彼得,跟姓黃的格裡高利說我還有急事,失陪了。他卻想起一大堆話,說其實這幾個猶太佬嘴太硬,跟日本人自首,承認一下過錯,再做個保證,畫個押,總歸出得來的。我抱歉必須掛電話了。他不理我的抱歉,又囑咐我快點想辦法弄錢,弄到錢之後,就送到菲利浦·溫家好了,溫先生曉得怎麼跟他聯繫。 黃先生說:只要不是抗日分子,自首一下,老命總會保得牢的。 我說:非常抱歉,我得掛電話了,再見。 電話掛斷後,彼得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說是我家房客的電話。 彼得說:可是剛才聽你在談錢和抵押房產。對不起,我企圖不讓自己聽的,但那兩個詞堵也堵不住。他看著我,大眼睛和他的語言一致,也在說對不起,為他一刹那的教養淪喪而害羞。 房客遇到了一點麻煩。這就是我告訴彼得的。 我心裡好奇怪,他怎麼對這位房客不打聽一兩句。一個年輕的男性房客,在多少文學作品中是女主人公浪漫史或墮落的起點啊。這一位呢?會變成他的情敵嗎?彼得居然毫不起疑。也不妒忌。 可是他的不妒忌讓我十分地不甘心。我記得跟你說過,戀愛的雙方很少有同等瘋狂的,往往是一個比另一個更癡傻。因為彼得的平常心和大度,我對他反而越來越貪得無厭,總想再從他言語之外多榨一點。我說不出來究竟想要什麼,只能用這種不甘心來形容我那時的感覺。 彼得說:我還要趕去上班。他匆匆地湊上前,吻吻我的左邊臉頰,再吻右邊。拜託你了,萬一和那個小赤佬聯絡上,想方設法要把他留住,然後給我打電話。我下午五點會去醫院。他轉身拉開門閂,開了門往外走。一步兩步三步,已經隱在門廳的昏暗裡。 我叫道:彼得! 他轉過頭看著我。他心想我這種慘叫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們的房客叫傑克布·艾得勒。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把我自己弄得更亂。你知道他怎麼被捕的嗎? 彼得的眼神在說,他壓根看不出我說的事和他有什麼關聯。 我說:他就是那個艾得勒。我跟你提過的艾得勒先生。徹底懺悔的衝動在我喉嚨口冒了冒。 彼得說:哦,想起來了。 我告訴他艾得勒就是那幾個被日本人逮捕的猶太人之一,現在還不知下落。 那種我最熟悉的無邪面孔,又復原了。大眼睛裡全無主張,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要他看到的,他錯過了。我要他看到傑克布·艾得勒似乎並非人渣,他在人格上的改善讓我不知所措。 彼得說:你剛才接的電話,和艾得勒有關? 我說:一個幫會裡的人物。他在幫忙救艾得勒。 彼得眼睛又在我臉上定了一會兒,轉開了。我的樣子真是看不得,破舊睡裙被拉扯一邊高一邊低,頭髮大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下面腦瓜裡的想法更亂。 凱瑟琳不知從哪里弄到兩塊奶油蛋糕,供品一樣端上來,擱在茶几上。這事她做得有點像個長輩,並且是那種自卑的長輩,痛苦地接受了晚輩以不堪啟齒的謀生方式提供的贍養。 彼得在這種時刻都不忘禮儀,對凱瑟琳點頭笑笑。笨蛋也能看出我和傑克布的關係不一般。他的大眼睛抖了抖。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自己的一塊暗傷那樣抖了一下。不看見傷是不覺得痛的,現在看見了,傷得挺難看,疼痛於是變本加厲。 我的淚水汪在眼眶裡。彼得的痛苦原本可以免去的,可我就是不饒他。好吧,你不妒忌,你大度,我看看你能挺多久。 現在看見他痛苦,我滿足了。 我說:艾得勒一被捕,我們的計劃就落空了。 彼得的眼睛又一抖。另一種抖法,振奮了,或者說再一次看清我。看清我什麼?冷靜而手辣,為了他和我們的幸福小日子,不惜傷天害理。 其實我都被自己那句話嚇得一哆嗦。原來救傑克布是這麼個動機?至少有部分動機是為了彼得?我向漢奸媚笑,跟黑幫掛鉤,名為營救傑克布實為營救彼得?我並不是要救出傑克布,而是要救出他身上那把鑰匙,紅銅的,半圓匙頭方形匙柄,能打開中法銀行裡的一個保險箱。 彼得問:需要多少錢? 一千塊美金。 我手裡有一筆錢。到了澳門,要用在去葡萄牙的旅費上,還有從葡萄牙去美國的船票。 我說他的錢無論如何不能動。彼得不同意,認為救不出艾得勒,一切都是空的。 那一會兒我煩死了。這個彼得,難道他非得把事情弄得更亂,把我弄得裡外更不是人嗎? 彼得強硬起來:為什麼不能用我的錢?他那張單純清秀的臉看來也可以撕破,變得固執、兇暴。他們家老老小小靠他的收入過活,漸漸讓他乾綱獨斷,動不動給點臉色讓大家看看。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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