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我又聳聳肩,抿嘴一笑。他對這個叫艾得勒的犧牲品於心不忍。

  彼得說:丟了護照,他會設法跟美國方面取得聯絡,掛失什麼的。萬一他這麼幹了,可能對我不利。我拿了他的護照也沒用,號碼已經掛失了,我登上美國海岸,不成了上門投案?

  我暗暗地出了口氣。原來他並不是擔憂傑克布·艾得勒沒名沒姓沒身份,一旦從上海和中國逃走該怎麼活。他擔憂的是這個金蟬脫殼陰謀不夠完善。別忘了,不做到盡善盡美的事,彼得寧可不去著手。

  我說做什麼事都會冒險,全看值得不值得。梅辛格和日本人要在猶太新年之前實施「終極解決方案」,與此相比,還有什麼風險算得上風險?只要你準備好了,我現在就可以拿到他的護照。然後我們就消失掉。

  我一邊設想編排,一邊吃驚自己陰險殘忍。

  彼得的眼睛大睜著半天不眨。他一定也在想,面前這個年輕女子還是他認識的那個May嗎?她是多麼鐵腕冷血。

  艾得勒會動用警方找你的。彼得說。

  他並不是在重新認識我,認識一個幹得出缺德喪良的事情的我。他還是在吹毛求疵,把陰謀進一步完善。

  不可能。我說。

  怎麼不可能?

  你會嗎?假如我突然消失了,你會馬上想到我和你一切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個套子?

  彼得說: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愛你。

  我說:傑克布也愛我。

  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痛了一下。傑克布比彼得更愛我,是這個事實,以及我對於這事實的承認讓我心痛了?

  他說:好吧。那麼我們再回到那個點上:艾得勒發現你不見了,警察也找不到你,然後呢?

  彼得看著我。他在做論文答辯,一絲不嚴謹都有可能被擋關,所以他必須提前給自己層層設障。

  我說:然後我們先躲藏起來,等待時機逃到澳門。

  他說:他一旦向警方報案,你在上海就可能非常危險。萬一一時去不了澳門的話,你就成在逃犯了。那怎麼辦?

  我聳聳肩。我的意思是走一步說一步,你彼得的小命都捏在梅辛格和日本人手裡,除了魚死網破,還有什麼選擇?

  彼得咂了一口德國白葡萄酒,吞咽得很慢,一邊轉頭看看窗外的雨。

  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桌旁,問菜肴是否合我們的口味。他看見我們盤子裡的食物幾乎是原先的分量,飛快地看了看彼得的臉色,小聲說,猶太人中間竟有日本人的內奸,真不是東西!那幾個闖進大拉比會議的猶太英雄剛從華德路會堂出來,就被捕了。一輛神秘的大型吉普突然開過來,跳下來幾個亞洲人,用棒子一陣亂打,然後就把他們綁上了車。

  彼得看著前喜劇明星的老闆,眼睛幾乎不眨不動。一雙眼睛能盛得下那麼多無助和恐怖。

  我問老闆,在這裡聚會的人是否知道正在飛速惡化的局勢。

  老闆說誰也搞不清這群人裡有沒有暗探,所以他只跟他的至交談論這件事。其他人也在交頭接耳,但只跟自己徹底瞭解的人交頭接耳。這年頭貨幣貶值,食品昂貴,每個人的體重都在下降,所以為了每天一頓豐足的晚餐,個別猶太癟三人不做了,去做狗。

  做日本狗的中國人多得是,我說。

  你們打算怎麼辦呢?老闆用耳語問彼得。我和我妻子都在談論偷渡澳門,再從那裡繞道,去美國或者澳洲。我們在求美國和澳洲的親戚,希望他們能幫忙,真是難為情得很,這些親戚我們從來沒見過!

  彼得說:即使有經濟擔保書也不行,美國移民局還要看你在奧地利的納稅證明,還要警察局開的五年內無犯罪記錄。

  前喜劇演員說:早就知道美國人不怎麼樣,沒把我們這些猶太佬當回事,這種時候了還刁難?我們給殺光了關他們屁事,他們的國門還是只對我們開一條縫!

  老闆娘從他背後拍一巴掌,說他瘋了,喊什麼?喊給內奸聽嗎?

  那就在這裡讓他們解決?老闆對老闆娘張著兩隻手,然後又轉過來,面向彼得,這個姿態蠻有喜劇感。

  彼得說八千英里,花一大筆船票錢,到了這裡來,被「終極解決」,呵呵呵……

  老闆娘那雙極具表現力的眼睛瞪了一下彼得。彼得說沒事,暗探們都是下三爛,不懂英語。晚上好,他對著遠處招招手:你們這些吃屎的猶太蛆!接著又是一陣毫不快樂的大笑。

  彼得忙得一天都沒吃飯,酒量酒風又都不好,這會兒一杯酒就在他空空的腹內興妖作怪了。

  我趕緊拉著他離開餐館。馬路上的水已經漲起來。彼得看見一個打傘的猶太男人站在門廊裡,便叫出他的名字,請他用車把我們送到畢勳路上的猶太俱樂部。男人問他肯付多少錢。彼得請他先開價。這麼大的雨,雙倍車錢。好的,沒問題。

  五分鐘之後,男人把一輛黑色汽車開到餐館門口。已經看不出它是什麼牌子,什麼年頭的產品,因為它是肢解了好幾輛車拼湊的。

  猶太俱樂部裡沒有一張空椅子。鋼琴曲子是陌生的,但十分好聽,有一絲中國情調。也許是阿龍·阿夫夏洛莫夫新寫的小品。傑克布·艾得勒到上海沒幾天就混進了阿夫夏洛莫夫家,白聽了一場音樂會,白吃了一頓冷餐,之後便把這個猶太作曲家的作品介紹給了我。

  走出餐館我就覺得自己在等待什麼。似乎彼得欠我一句話,我在等那句話。我把那個偷樑換柱的計劃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一個細節都不馬虎,總算達到了彼得的理想程度。他總該說點什麼。他一句話也沒說,我被自己的等待一直懸吊在半空。這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要置他人於死地,他怎麼可能不說一句話呢?

  我不是想要一個「謝謝!」或者「May,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救我,太難為你了」!

  這些話都會文不對題。有一個人將為了他彼得的安全出逃而待在莫測的上海。不,遠遠不止這些;一個人在發現他的真情被一個女人踐踏得稀爛之後,留在了舉目無親的上海。何止舉目無親,簡直是敵意彌漫。一旦日本人發現他是交戰國僑民,就會送他去郊外的集中營。街上一隊一隊,一車一車的佔領軍過往,奔向某個罪惡的目的地,一個個軍帽下的腦瓜,運行著惡毒的念頭……彼得逃亡的身後,被丟棄下來的這個人舉目看去,原來這是一座對他充滿不善的都市,茫茫的不善中,竟有一份來自他熱戀的中國女子。

  好了,傑克布·艾得勒被榨盡了價值,成了真正的人渣。

  彼得至少該對這人渣說一句什麼。

  我的心慌慌的,就是等彼得的這句話。比如:May,我們對這位艾得勒先生缺乏公平。或者:以後怎樣能償還我們欠艾得勒的呢?我們欠他太多了。怎樣才能得到他的寬恕呢?

  整個一晚上,我聽著鋼琴曲和音樂中人們的低聲交談,其實一直在等彼得的一句話。哪怕說:可憐的傢伙,算他倒黴,愛上你這小巫女!

  彼得請我替他翻譜,我這才醒悟過來,果然是他要試奏他剛才即興寫的幾個樂句。他的真實心情我不知道,但手指下的樂句在輕歌曼舞,是個心情不錯的告白。我看著他認真、專注的側影,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替我翻譜一樣注視他。這側影很優美,沒說的。我卻好失望好失望。彼得怎麼可以讓我懸在等待中,就是不讓那句話把我落實下來?

  彼得彈得很出色,人們請他再彈兩首曲子。他說了一句什麼,周圍嘩啦啦地鼓起掌來。我發現一隻手在捅我。彼得的手,人們是在沖我鼓掌。因為彼得剛才宣佈那支鋼琴小品是獻給我的。

  我受寵若驚,但我一直急不可耐等候的絕不是這句話。

  傑克布一直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消息,我的小繼母這樣告訴我。(那時候我當然還不知道傑克布已經進了橋頭大廈的監獄)第二天下午,我教了一節課回來,聽到的還是她這句稟報。家裡又沒小菜錢了。她羞怯地暗示我。

  不久有電話打進來,找我的。我剛接電話,那邊人詭秘地說:請等等,有位先生要跟你說話。我聽見電話在兩隻手上交接了一番。

  阿玫姐姐,你只管聽,不要說話。世海在電話中用英文指示我。他的嗓音通過電纜傳過來就露餡了,乳臭未乾。阿玫姐姐,傑克布被日本人抓進去了。

  我聽自己說了一聲「what?」

  請不要插話,世海嚴峻地說。他現在給關在那座所謂的橋頭大廈裡。

  到了一九四二年夏天,橋頭大廈對誰都是個著名的所在。日本憲兵隊用它關押收審抗日分子。

  然後我便聽說了傑克布·艾得勒事發的始末。他惹了一身禍,卻跟他自身利益毫不沾邊。

  世海說:能不能請你去我家一趟?也許我爸爸能找到關係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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