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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彼得不僅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父親、我伯伯們、我姑媽們的理想。這是我們中國人家認為最拿得出手的晚輩。我的面頰貼在他光潔的肩上,優美的江洋大盜,千萬別在做成一筆缺德喪良的漂亮生意之前就吃了日本人的子彈。

  我問他生意怎樣。他說不錯,不過還應該更好。我求他說,別「再好」了,再好他就要讓日本人和汪偽政府不舒服了。

  他安慰我,說他不必出面,手下有個叫阿立的中介人,幫他辦所有會惹禍的事。

  他要是再漲米價,連自家都要喝青菜湯了。我笑起來,告訴他我家顧媽天天詛咒的正是他這種人,有時我也跟她一塊詛咒。他說我該詛咒希特勒。我說希特勒我當然不放過。

  他站起來,跪在我對面,兩隻手掌托起我的臉頰說:May,做了這一筆,我保證不再做了。

  我說:為什麼?

  他說:因為你不高興。

  我說:我沒什麼不高興。我又不是什麼天使。

  他嚴肅起來,還有點煩惱,叫我閉嘴。他不許我拿自己胡扯。

  原來他真以為世上有天使般的女孩子。把我當成天使般的女孩,太誤會了,正如他在我心目中做理想一樣,做他心目中的天使也受不了,要大氣都不出,離人間煙火遠遠的。

  至於我們兩具風華正茂的身體,現在要收藏到衣服裡。好事情是值得等待的。我們走下樓,穿著半幹的衣服,外面風大雨大,老闆娘朝我們投了一瞥知情人的目光。

  我們點的菜上來了,老闆娘低聲跟彼得交談了幾句話,給我們送來兩杯甜味德國葡萄酒。她請客。

  老闆娘用帶德語口音的英文悄聲說,今天有幾個猶太人給抓起來了,抓得神不知鬼不覺,但顯然是日本人幹的。因為「終極解決方案」被他們捅到上海猶太人的最高宗教領袖的會議上去了。老闆娘說完便忙到別處去了。

  我問彼得,他估計日本人會怎樣處置那幾個猶太人。

  彼得神不守舍地沉默著。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彼得?

  他「嗯」了一聲。

  我說日本人會不會槍斃這幾個猶太人?他說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這樣一來,會不會刺激梅辛格這個屠夫馬上動手。反正消息走漏了,不如趁早動手。彼得與其在跟我說話,不如他在跟自己商量,做推斷。

  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幾個被日本人抓獲的猶太人中間,有一個是傑克布·艾得勒。他那一陣忙得事情特多,但主要就是忙著探聽「終極解決」何時實施,忙著把這個大陰謀披露出去,讓美國的舉足輕重的猶太人參與干涉。就在我站在猶太會堂門口滿心甜蜜,等待彼得時,他和羅恩伯格還有其他人突然闖進了一個有猶太大拉比梅厄·阿什肯那齊主持的薩巴士。那個薩巴士聚集了最有話語權的幾個社區領袖,影響波及到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猶太社區。而就在我和彼得坐在壁爐前,兩情相悅時,傑克布正在被拷打。

  這時我跟彼得說,再也不能等了,應該馬上聯絡潛逃澳門的船。

  他神不守舍地看著我。我想他一定在想他的父母怎麼辦。假如他逃走,把他們留給屠夫們,他剩下的半生怎麼過。

  彼得還是看著我。沒錯,這是一個人一生所要做的最殘酷的選擇。換了我,我也會這樣看著桌子對面的那張臉,神不守舍。

  彼得問:一旦到了澳門,肯定能去美國嗎?

  我說:肯定。

  你那麼有把握?

  我拉住他憔悴的手。

  他說:現在你還不告訴我嗎?你的把握到底來自哪裡?

  他的眼睛怎麼會這麼大這麼黑?這樣的眼睛表達無助和恐怖多麼合適。我不要彼得這樣無助和恐怖,我脫口便說:什麼都別問,等上了舊金山的岸,你拿著我給你的護照,就行了。

  什麼護照?他問。

  你的護照。我說。

  你給我買了一本美國護照?

  沒有賣的。就是有,我也買不起。但我給你弄到了一本護照。

  他把手抽開,說:你得給我點心理準備。到底是怎麼弄來的護照?我連相片都沒給過你呀!

  他的黑眼睛越睜越大,黑色放射開來,恐怖似乎散佈到周圍。

  彼得,聽著。我用幹練的口氣說道。我的口氣是那種幹缺德事的人,顛倒是非,頭頭是道。有個人叫傑克布·艾得勒,美國公民,三三年從德國逃亡的難民。你進入美國國境的時候,就是傑克布·艾得勒。他和你長得很像,就是眼睛和頭髮顏色不一樣,但相片上看不出來。你把頭髮染得淺一點,一定沒人會發現你們是兩個人的。

  可是……我還是不懂。他說。

  我沒辦法,只好把事情再講清楚些,否則他以為我謀害了艾得勒先生。我告訴他,我如何千辛萬苦地把傑克布哄上船,哄到了上海,就是謀取他的護照。在我講到艾得勒先生在愛爾蘭酒吧如何跟人賴賭債,又如何偷竊意大利廠主的罐頭,我儘量把艾得勒講成一個喜劇人物,可悲可惡的丑角,暗示彼得:跟這麼個丑角,像我這樣的女子只能毫不留情地利用。

  他說:他真的非常像我?

  原來他不放心的只有這一點。

  萬一被美國移民官看出來怎麼辦?他盯著我。風險會很大嗎?

  冒這種風險遠比冒風險留在上海,被「終級解決」掉要好得多啊,我說。為了消除他的恐怖,我告訴他,唐人街的許多人都用一張醫療保險卡看病,我小時候就把自己的醫療保險卡給我幾個表姐們用。她們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我的保險卡出入大醫院小診所,護士看看身份證上的相片,最多說一句:這是你幾年前的照片吧?

  彼得心裡仍然七上八下,卻基本被我說服了。他這樣一個醫科大學優秀生能幹出囤積糧食,投機倒把的事,非但不讓我吃驚,反而讓我心疼。我本性就不安分,愛犯規,但彼得不是。我犧牲傑克布和我自己,為的就是保住彼得的純正。那略帶書呆子氣,略有些古板的純正。

  他終於恍悟過來,問道:那這位艾得勒先生沒了護照,怎麼辦呢?

  我聳聳肩。

  他說:這總得想個辦法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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