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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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要哭的是我了。這個世海,放著現成的闊少不做,要過朝不保夕的日子。還沒完全發育好的他,哪裡來的如此寬闊的心胸? 這是個星期五,彼得從醫院請出假來。他讓我六點到西摩路口等他,然後跟他去參加猶太會堂的薩巴士。 我站在路口,看見衣著隆重的人們和黑衣黑帽,拖長鬍子長鬢須的拉比們陸續走進那座聖殿般的建築。可以想像那個在第一世紀在反抗羅馬人的起義中被毀的耶路撒冷聖堂。彼得跟我講過他的祖先的事。他的民族的祖先。這是為了心靈自由什麼災難都可以承受的民族。二世紀的羅馬皇帝哈德良(Hadrian)允許他們恢復被毀的聖堂,但他們發現哈德良把丘比特豎在神壇上供他們膜拜時,他們再次揭竿而起。薩盟·巴爾·可克斯巴將軍領導起義者重建了以色列,重建了能夠保衛他們心靈自由的城郭和廟宇。儘管最後的代價是哈德良的屠城屠國。那是猶太民族最沉痛的失敗,屠夫們穿行在耶路撒冷,大群的戰馬窒息了,因為猶太人的血沒到了馬的鼻孔。從那以後,猶太種族從自己的土地上消失了。五十八萬人被屠殺,剩下的人被作為奴隸帶出了耶路撒冷。就連耶路撒冷也不再存在,因為哈德良皇帝在地圖上抹去了她的名字。所有猶太人的城鎮,都從地圖上塗抹殆盡。 西摩路靜下來,會堂門口只剩下我一個人。音樂響起了,彼得還沒有來。希伯來文的誦經聲把幾條馬路和一片天空都震動了。 會堂裡的猶太教民是從全世界各地來的,偶爾聽彼得說到各國猶太人之間的利益、文化分歧。但這時的會堂裡,誦經的聲音低沉渾厚,像是低低沸煮的聲音,沸煮著無論怎樣尖銳的區別和差異,熬得所有分歧都融化,成了一大片;那熱烘烘的雄渾頻率,震動在含著一場雨的大氣層裡。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我是個在哪裡都融化不了的個體。我是個永遠的、徹底的寄居者。因此,我在哪裡都住不定,到了美國想中國,到了中國也安分不下來。 而寄居在這裡的彼得、傑克布、羅恩伯格卻不是真正的寄居者。他們定居在這片雄渾的聲音裡,這片能把他們熔煉成一體的聲音。 我站在西摩路這座聖堂前面,一動不動。人能信著什麼多好,沒有國土也沒關係,信仰是他們流動的疆土,嗡嗡的誦讀緩緩砌築,一個城郭圈起來了,不可視,不可觸,而正因為它的不可視和不可觸,誰也擊不潰它。 我一直等到人們從會堂裡出來,也沒等來彼得。 遠處傳來手風琴拉的波爾卡。俄國猶太人的家裡在舉行晚會。俄國人可以比任何民族都沉重,也可以比任何民族都活潑浪漫。 地上的冰棒紙橫著捲動,接著,雨來了。我看見一個人踩著波爾卡的節奏向我跑過來。 彼得氣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說,他以為我已經走了。假如這麼一個妙齡女郎等煩了,走了,那只能是他活該,他對我說。他喘得很厲害,一看就知道是跑了老大一截路,週五的薩巴士時間,這一帶的黃包車都給占完了。 我問他是不是臨時有病人出了情況。他點了點頭,吻著我的太陽穴。雨點加大了分量。 他的嘴唇貼在我的鬢角上,用吻問我:假如你等我等不來,你會怎麼樣? 我說:你說呢?就像你從來不等我,而我不等自來一樣。 你看,跟彼得在一起,我是另一個人。 去哪裡?彼得問我。 我說找個氣氛好的小館子吃晚飯。跟彼得在一塊的這一部分我需要寧靜,酷愛竊竊私語的幽暗小天地。一支蠟燭,兩盤爽口的簡單飯菜,音樂也要,詩也要,要它們替我們把甜蜜傻話說出來。我們在虹口公園附近找了一家奧地利人開的沙龍式餐館,這天晚上有配樂詩朗誦。 進門時我和彼得都成了落湯雞。老闆娘是個話劇演員,和彼得母親是好朋友。她把我們請到樓上,給了我們一人一塊浴巾。樓上是老闆家三代人的居住地,德國人在住房上從不將就,居然做了一個壁爐。老闆娘把壁爐的煤氣開關打開,藍色火苗從水泥塑成的假木炭縫裡躥出來。老闆娘讓我們烤一烤衣服,體貼地說她不會讓人上樓的。 我們裹著浴巾坐在假壁爐前烘烤衣服。八月哪裡是生壁爐的時候?馬上便出汗了,彼得乾脆打開浴巾,也替我打開浴巾,身體和身體兩小無猜,這種無邪和坦蕩,只能在我和彼得之間發生。 他把一條手臂伸平,讓我的頭枕上去,又拉起我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我看他一眼,他就回我一眼。世上也一定有兩個彼得·寇恩。我指的不是名字,而是跟我緊密相依的這個形骸,裡面包藏著兩個彼得。兩個彼得有一個是我熟識的,另一個是在夜裡乘船去鄉下收購糧食的陌生人彼得。現在的彼得寬肩細腰,兩腿又長又直,坐著立著躺著,都是出污泥而不染,很難看出他跟另一個精明強幹、一不做二不休的彼得共處。我想像那個陌生人彼得,挽著褲腿,一臉霸氣,跟賣糧的農民們一斤一兩地殺價,然後像所有走私者一樣,趁夜色順著臭氣熏天的蘇州河返航。再往後呢?讓我感到最艱難的,是在腦子裡看到這樣一個彼得:他看著滿街排長龍搶購糧食的人們按兵不動,同時狠狠地想:這個國家哪還是個國家?是個活地獄!讓我別看見他們吧,讓我離開這些臭烘烘的街道! 彼得問我在想什麼。我說沒想什麼,衣服好像快幹了。 他佝身探出手,試了試搭在壁爐架子上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他的手。我有一個古怪的毛病,就是喜歡看人家的手。顧媽告訴過我,手的形狀很說明問題,手又大又長而指頭不尖的人,往往為人溫厚。這就是彼得的手。但手的動作往往又演出一個人的心理活動。彼得現在的手遠遠比過去有力,主動,是派用場的手。在卑瑣的事,缺德的事,高尚的事上都能大派用場的手。 這手比他的臉和身體要年長成熟,甚至憔悴,帶著苦相,似乎在大太陽裡勞作了半生。我不在意他在太陽下勞作,我甚至不在意下半生和他一起在太陽下勞作,但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出這手有點心狠手辣的勁頭。 這手可以把收購來的糧食嚴實存放,價錢不飆到他那遠大的理想,絕不手軟。 彼得這時又看我一眼。 我也側過臉,好好地看他一眼。 在生意上手軟就做不到完美至極。不登峰造極的事有什麼做頭?那是我和傑克布這種甘居三流的人之所為。彼得彈鋼琴彈到了極致,他的極致並不是音樂的極致,這不怪他,天生的元素擋了路。可憐的彼得!他哪知道隨心所欲,隨遇而安是什麼東西。做一件事,他必定讓自己「愛做」。在他父母那裡,愛不愛做某件事,要緊嗎?「我愛做!」或者「我不愛做!」愛是多麼輕佻膚淺的玩意兒,尤其跟責任相比。 我的父母和傑克布父母,都企圖這樣改良我們,磨煉掉我們動不動就「我不愛做」的性子,我們是難民,寄居人家的國家,你還動不動使性子:「我不要……我不愛……」 等我真正愛上舞蹈,想六根清淨好好跳舞時,我父母對十二歲的我說:跳舞能跳來飯吃?我從小是個糟糕的孩子,被所有人吼罵,你做事情就憑興趣,做得好嗎?!後來我想,做事情憑興趣難道不是最正確最自然的?沒有興趣哪兒來的生命?人類(以及所有生命)不就是起源於一雌一雄的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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