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
|
實際上,我在最甜蜜的時刻讓自己閉嘴,是跟傑克布學來的。 我告訴彼得,讓我們快走吧,逃到澳門,從那裡再跳上遠走高飛的輪船。 彼得幾乎自語,把一句話說了好幾遍: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父親的三封信一塊到達。郵路太複雜太不可預料,所以他只能托人帶信。信是寫給凱瑟琳的。其中一封要她如何把屋頂上的片瓦換成新的,把花園的花修剪一下,再把不怎麼暢通的雨漏通一通。他抱歉自己走之前未來得及做這些瑣事。可是第三封信父親提議把房子賣掉,假如凱瑟琳堅守上海的話,房子變賣的糧食夠她吃幾年了。父親說,假如凱瑟琳仍然想去內地和他相聚,千萬打消念頭。那裡的官員幾乎人人貪污腐敗,克扣教授和學生們的福利,已經有不少人得了黃疸型肝炎和肺結核。 我有幸讀到父親的信,是因為凱瑟琳拿著信來找我,要跟我拉起統一戰線,抵制父親賣房的破落戶主張。她說就是一座金山,賣賣吃吃,也吃得空的呀!她要我出去再拉一兩個傑克布這樣的冤大頭來寄居,外國人做房客好,手面闊,小事不計較,再有一個好房客,買米買小菜就夠了。有兩個更好,橫豎書房沒人用,把書捆一捆賣掉,能隔出兩間睡房來,多幾個房客,大排骨總吃得起了。凱瑟琳跟我籌劃著。她臉上光澤暗下去了,衣服光澤也暗淡了。家裡買一點油葷,她都省給我們的好房客吃。不知怎麼,她這副模樣倒比曾經好看,更像她那個階層精打細算,聰明賢淑的小家碧玉,那個當教授夫人之前的懂事女人。不知我爸爸怎樣看,我是看她順眼了許多。再去找一個房客來試試,我答應了凱瑟琳。 找房客的主張遭到了傑克布的否決。他自認為是這個家的男主人,至少是未來的女婿,有義務做這個家福利的唯一提供者。他常常夜不歸宿,有時中午或下午回來,洗了澡換一套衣服又出門。隔三差五地,他丟下一些鈔票,毫不計數。有一次我裝著不經意地說:你別把美國護照帶在身上,萬一被日本人搜出來,會把你抓到敵對國僑民集中營去的。他讓我放心,太平洋戰爭爆發不久,他就在外灘一號的中法銀行開了個保險箱,把護照鎖進去了。我看著他,心想,要費多大的勁才能拿到你那把銀行保險箱的鑰匙? 不久我發現,傑克布的鑰匙環上一共五把鑰匙,排除我家大門的那把,其他四把裡,有一把樣子跟一般鑰匙不同,紅銅的,樣子笨拙,方形匙把,半圓匙頭。它一定就是中法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必須承認傑克布·艾得勒的能力。尤其是亂世中辦事的能力。很快他在猶太人、法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那裡都有了熟人,跟他去外灘附近的餐館,去理查飯店頂層的花園餐廳,他都用名字招呼侍應生。每個人對他講過的事物,他都記得驚人的清楚。進入國際飯店的電梯,他會跟人聊起來,問某人上次說的那個朋友到上海沒有,或登廣告想賣的馬駒賣掉沒有,或者某人某天去看的那場跑狗賽,贏到錢沒有。他在猶太難民區更是個吃得開的人物,好幾次參加難民的足球比賽和籃球比賽。他樣樣玩意兒都玩得不錯,卻不精,實在是有精力沒地方揮發,就什麼都玩。假如不是因為他跟彼得完全不同的性格,就憑他在難民區混得那樣爛熟,說不定最終都會和彼得混成哥兒倆。 他有時去浦東上班,一去兩三天。路太遠,工作太多,在總管辦公室的桌子上睡了兩夜。他就這樣告訴我,但他的笑容是說,我知道你不信,不過你再追問我還是這些話。 上海有的是走私禁品的人,走私煙土、西藥、止痛靈都能發財。我懷疑藏在傑克布那笑容後面的就是這類不三不四的勾當。那些勾當變成凱瑟琳和我的大米飯、鹹菜肉絲和爆醃黃魚,我才不會去過問。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那時幹的事情有那麼大。 我倒是從世海那裡聽到了不少傑克布的好話。一天,世海幾乎撞在我身上我都沒認出他。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幾天一個樣,何況我快一年沒見他了。他戴的眼鏡是黑框的,穿著舊工裝,一絲闊少氣也沒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技工,這就是一九四二年八月溫世海給我的印象。他才十八歲出頭,在我看已經是個大謎團。 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個時刻回家。他笑笑說他總是能把我等回家的。那次等到的是傑克布·艾得勒。要不現在的工廠總管交椅可能就是我的了,世海對我說。我懷疑他們的廠主花錢雇的就是一口好英文,管他男的女的,一口流利的英文能幫他營銷假冒「美國製造」的機器配件就行。 我說:我可不行,我絕對不可能口若懸河地說假話。 世海說:對待邪惡,正義沒有必要說真話。 這種十八歲的哲理,能讓我拿它怎麼辦?我定睛看著他。 世海,我問你,你和傑克布到底在幹什麼? 為了你的安全,我必須守口如瓶。 你不會是為你父母的安全,讓他們哭瞎了眼吧? 當然是為了他們的安全。 這個呆氣的孩子真拿他自己幹的事當真。 我問他今天找我什麼事。 他說他只想問問我,他母親可還好。他知道我會跟他們常走動的。 我說他母親最近開始吃點乾飯了。前幾個月一直喝粥或喝湯。就是背著光,隔著他的平光鏡片,我也看得見他的上下眼皮松泡泡地幾層褶子,包著忽閃忽閃的淚水。哪個家庭的父母不養個把冤家?這倒把我、世海、傑克布歸成了一類。 世海擦了擦眼淚,用傷風的聲音問我能不能幫幫他,去他家偷偷拿一些他的衣服出來。八月一過,雨就會把秋天帶來。我說這事我怎麼也幫不了他。他說有個叫阿文的女傭是他小時的乳母,可以買通她。我火了,說溫世海,以後別器重我幹這種內外勾結的事,別指望我每次對日本人的拷打都嘴嚴。 說完我從茶攤子站起就走,把同坐在一條長凳上的另一個茶客差點給掀到地上去。世海急得英文也忘了,叫道:勿要生氣呀! 他付了茶錢,從後面趕上來,嘴裡說:好的,那就不去偷!不偷還不行嗎? 我又好氣又好笑:茶攤上的人現在想,這兩個人滿口漂亮的外國話,就商量點小偷小摸的事? 我轉過臉。世海的樣子這一刹那非常稚氣。 阿玫姐姐,那就請你偷偷告訴我父母,我還活著,打敗日本鬼子,再回家看他們。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