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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當然,我明白傑克布對婚禮上的那個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禮結束時,傑克布和我已經在華爾茲中交換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著一步裙小高跟鞋走在唐人街的珠寶行相接的路上,傑克布向我招招手。我問他怎麼會在唐人街,他說他工作的罐頭工廠離得不算太遠,所以他在這一帶閒逛,看能不能碰到我。這個時間從太平洋來的風極狂,兩邊的珠寶店晶瑩璀璨,不是路燈照亮了我們,而是珠寶照亮了我們。

  他說華人律師真是奴隸主,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點,能跟猶太律師們媲美了。他大哥那樣的猶太律師奴役員工十幾個小時員工也無話可說,因為他奴役自己二十個小時。

  正像那些給傑克布·艾得勒作傳的人描寫的那樣,傑克布和人自來熟,他的語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時你其實已經給他逗樂了。他不會讓你感到某種莊重的關係正在開始。年輕女孩子對莊重的情感關係總是暗暗渴望,因為它是壯麗浪漫史的基礎。而對傑克布這樣的人往往不設防。不夠莊重啊,什麼重大結果會從這裡產生呢?

  所以我根本沒防備。他那種漫不經心的魅力滲入其實已經開始。他站在珠寶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頭髮需要好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領帶的顏色也夠嗆。他請我吃晚餐,我沒有答應,說我伯母會等我的。打個電話告訴伯母吧,請她別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為我編謊言。我請他不必費心策劃,來日方長,改日再說。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也沒有馬上組織第二次攻勢。直到一個星期後,他才再次攔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們一塊兒,從一個珠寶店轉悠到另一個珠寶店。那時唐人街的女人們玩兒什麼?除了打牌,就玩兒玩兒珠寶,而且是只玩兒不買。一件件首飾拿出來看、比劃、試戴,討價還價,做個某天攢足錢來買它的夢,就玩兒得很高興了。所以傑克布跟在我們一群女人後面,看到的就是我們這項最沒出息的遊戲。這個遊戲夠我們把一條街的首飾店員們耍個夠,從中午耍到晚上。傑克布又是在珠寶琳琅的奇幻世界裡向我走來。他其實已經看到我們狹窄的興趣和不雅的品位了。但他裝成和我們不期而遇。然後他就向我們一行四個女人發出了晚餐邀請。

  跟傑克布熟了之後,我談起文學和戲劇或者音樂時,他臉上總有一絲壞笑。後來我惱了,問他笑什麼,他才說起這個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兒興十足,把那些鑽石、祖母綠、鴿血紅都變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們看,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我的俗氣,不過他全盤接受。

  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人們概念中的單相思、追求什麼的。他只覺得我可以做個有趣的異性玩伴,婚禮上華爾茲旋轉出不少相互的底細,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經歷,傑克布對於上海的興趣不亞於對於我。我描述的上海,讓傑克布想起淘金時代的舊金山,有膽子有賭性都有發財的可能,最好的一點是道德是非的馬虎,人人都能不擇手段地開拓財源,再給自己的道德瑕疵開脫。傑克布認為他來舊金山太晚,發不法之財不義之財的大好時機已經過去。你要對他的這句話橫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來:哪一個豪富家族的發家史經得住考察呢?財富是人性邪惡的積極副產品。

  我們表姐妹一行接受了傑克布的邀請,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檔餐館吃了飯。那時唐人街不少老闆都在店堂裡放一個募捐箱子,為中國抗日軍隊募捐醫藥費。表姐們都習慣往這類箱子裡投一個五分幣或一角幣。傑克布和我最後跨進餐館,他問募捐箱兩邊的標語說的是什麼。我解釋了「收復失地,還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幾個字吃進去了,然後吐出一口氣,說對一個有國土的民族來說,事情簡單多了。也就是從這偶然的一兩句話,你意識到傑克布·艾得勒另有一層心思,一層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傑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並不光由於他認為正在和我熱戀;他是為了躲避他惹的禍事。那家意大利食品罐頭廠本來挺重用他,讓他做營銷經理,他卻設法把一批批的罐頭轉運出去,經過他的營銷網絡謀利。從工廠到庫房的途中他做一下手腳就行。工廠出貨是他去點驗的,庫房進貨也經他的手,中途改一改數字十分容易。意大利人對數字不像猶太人那麼有天賦,所以傑克布越幹越膽壯。我們那餐豐盛的晚飯——魚翅、清蒸老鼠斑魚實際上是意大利老闆掏的腰包。傑克布暗中截流了意大利老闆的利潤,買了我表姐們一致好評。中國女人大多數都對捨得為她們付帳的男人刮目相看。

  後來,我和傑克布一次次去燈塔礁酒吧,他和我講到他的家庭。他說他的大哥、二哥小時候會乘一輛兒童車,由他祖母推到公園去散步時,人們和老太太搭訕,說兩個天使真可愛呀,幾歲了?老太太正色回答:律師先生三歲,內科醫生一歲半。這是人們編的笑話,挖苦猶太人功利心的,但老祖母一點也不覺得它是個笑話。早早地為孩子設定生活目標不對嗎?不功利他們將來怎麼成功?成功的猶太人還讓人當牲畜宰,何況不成功?

  傑克布和我第一次發現彼此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我們都不愛音樂,也不愛歌劇,更不愛芭蕾,總之,那些只求上進的人必須愛的高尚東西我們都不愛。而且也為自己的「不愛」找到了堅實理由:因為這些高尚的東西是強迫灌輸進來的,這種強迫才不把你直觀的、天性的取捨當回事。換句話:高尚的東西不尊重我,我寧可不高尚。我和傑克布談到這些話題就非常投機,會破口大笑,笑得燈塔礁酒吧的人恨不能把我們扔到太平洋裡去。

  傑克布說:May,你看,我成了我們家的敗類,用我父親的話說,是猶太種族的敗類。我大哥、二哥讓我祖母如願以償,一個是律師一個是醫生,輪到我,只剩下個會計師。逃到西部來,就是逃避預先給我設計好的會計師角色。我記得傑克布這樣告訴我。

  那天他和我坐在酒吧窗口,他右面應該有一輪夕陽,但雲霧太厚,只能看見餘暉投在太平洋水面上一個不亮的倒影。從這裡一直漂,就能漂到我的彼得身邊。我常常和傑克布來這裡,就因為我對彼得的想念可以一無阻礙地從太平洋漂過去。餐館領班也不再來煩我們了,傑克布跟他繞舌了十多分鐘,沒能把我安置到白種人用餐區,結果他只能陪我到有色人種用餐區來,好在太平洋、燈塔、落日都是人種色盲。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沒命地打扮。我要保住我對傑克布的魅惑力。我已經在實施驚世駭俗的計劃。其實比我形象魅惑力更重要的,是我的性格,這點傑克布不久就會告訴我。我跟他那麼有話可談,對許多事物能談得那麼投緣,是他更加看重的,也是我牽扯他興趣的最大砝碼。

  所以他不在乎向我道破他不高貴的方面,他以為能在我這裡找認同感。但他萬萬沒想到,每到我看到他玩世不恭打趣一切,我就會想到,幸虧我有我的小彼得。彼得跟他多麼不同,吃盡苦頭,把自己化成父母和家族的理想。他什麼都想做得盡善盡美,做得自己成為自己的理想。我愛彼得正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理想,我討厭成為誰的理想。怎麼會是這樣呢?讓女人感到浪漫得要死的東西是她達不到的,先天缺乏的。

  每當傑克布講起他從小到大怎樣瞎混鋼琴課,我就想到彼得的認真和真誠,哪怕他沒有做音樂家的指望,就把它作修行也彈了二十餘年,一顆心彈得那麼清靜單純。人不可以都像我和傑克布,人應該找到一兩種途徑自我提純。

  這就是為什麼越是和傑克布親近,我越是苦戀彼得。

  我問傑克布,假如我去上海,他會一塊兒去嗎?

  他回答,這樣一對青年男女,關係太可疑了,是否先訂婚再訂船票。

  他就是這樣滿口渾話。

  我說猶太人家裡規矩那麼大,要和中國女人訂婚恐怕不容易。

  他說中國人家的規矩也很大,不過那是對守規矩的人來說。

  我們有關訂婚的半遊戲討論先擱下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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