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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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向我打聽傑克布和我的關係由來。好,我們很快會開始的。 去美國前,彼得送給我一件非常特別的禮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個床罩。由碎布拼縫而成的單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幾年的閒暇時間才把它做成。每一塊三角、正方、梯形都來自彼得從小到大的衣物和床具,從他出生到他十八歲,連奶娃時戴的白色蕾絲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個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對於放逐是那麼一切就緒,打算撇下一切帶不走的,而能帶走的,都縮寫著歷史。彼得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我,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感動。彼得的成長流年將覆蓋我的身體,我掌握和佔有著從搖籃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並且,它將終究回到彼得身邊。那時它已成我們倆人的了。我們共有的第一件家當。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當絲毫未損地從太平洋東岸又帶了回來,帶回到上海。經過海關檢驗時,我的箱子被打開,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雙雙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這件珍貴家當。我搶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勁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給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請吧,看吧,勞駕袖起你的手,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聖物。 我旁邊的傑克布笑嘻嘻地看著我。他讓這一個月太平無事的航程養得又黑又壯,我如此挑釁的動作對他來說倒蠻好玩兒。 傑克布說:很漂亮的手工藝品。你母親做的? 我沒說話。那上面的蕾絲一看就很歐式,非常貴氣,不是唐人街居民的東西。 你一聽就會明白,我把和彼得的關係瞞著傑克布·艾得勒。中國有句現成的話形容我這種做法,叫做「腳踩兩隻船」。中國人對腳踩兩隻船的女子很不客氣,認為她們卑鄙下賤。我不在乎。為了彼得我什麼也不在乎。 我不馴的樣子讓日本人窩火,所以想多麻煩麻煩我。他叫來狼狗,把我皮箱裡外嗅了個透,另一隻皮箱裡裝了幾件男式服裝、一套西裝和一件羊皮夾克,統統交給狗去審核。彼得曾經說:他母親在他們的內衣櫥櫃裡放著幹薰衣草,我便為他買了一大袋幹薰衣草來。狗把那袋幹花叼出來,到主子面前請功。 傑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動作出來,馬上在口袋裡摸一摸,摸出幾張美元,用個幾乎是曖昧狎昵的動作,往日本人手裡一塞。 日本人一揚巴掌,摑在傑克布臉上。還沒等傑克布反應過來,他又是一摑。他嘴裡不再是那種沒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語言暴行,大家都回歸母語。 傑克布怒火中燒,兩眼把對面的仁丹鬍子能瞪出洞來。但他嘴角已經上翹,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掬。 日本人說他竟敢賄賂官員。他說誤會誤會,那是他為禁帶之物付的罰款。怎麼能用賄賂這種下作詞匯呢?主動付罰款是最誠意的道歉。雖然傑克布英文帶德國口音,但他說得流暢自如,油嘴滑舌。這一刻他整個人看上去圓滑謙恭,一槍打上去,子彈都會在他這塊橡皮上彈跳,再彈回來。 每當這種時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懷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麼單純羞怯。其實傑克布比彼得小兩歲,在一九四一年夏天我們登上上海岸時,只有二十四歲。 箱子大開膛,我的衣服裝不下,一部分裝在傑克布的箱子裡,而我自己的兩隻皮箱騰出一隻裝我為彼得買的東西。這對傑克布是個秘密。我向傑克布撒謊,說那些男人衣物是我為我父親採購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讓傑克布和我父親認親。 傑克布的箱子裡有一半是我的裙子、絲襪、高跟鞋、晚禮服。雖然都是來自舊貨店,但也是舊貨中的精品。一看就是個交際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時間在我伯伯、伯母眼裡是個妖精,特別愛打扮,在他們面前走過去走過來,他們心裡都在說:哼,幹不出什麼好事的! 確實是在幹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傑克布——我簡直在造孽。有時,為實施一件善舉,必須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樣在心裡為自己開脫的。再說愛昏了頭的女孩子有什麼善和惡?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當成盛典。 我必須說說我和傑克布·艾得勒怎麼碰上的。我們是在我表姐的婚禮上見面的。那個婚禮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幾百客人被請到唐人街聖瑪麗教堂,客人裡有幾個意大利家庭。唐人街和意大利城是隔壁鄰居,成大亨非得有意大利人的關照。意大利家庭帶來的客人就不純了,什麼人都有,愛爾蘭人、荷蘭人,還有兩個猶太人。 我一看見傑克布就發現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著淡紫色的長紗裙,不必跟你假謙虛,那天我確實很青春,很美。一個個結過婚未結婚的男人都不時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門去跟傑克布搭訕,說他面熟,他說:我喜歡這句開場白。他的樣子暗示:男人才用這個不新鮮的開場白去騷擾女人呢。 我使勁盯著他看:他個子比彼得矮,身材勻稱緊湊,後來發現他愛玩兒水球,也愛玩兒跨欄。他對什麼都只是玩兒玩兒,什麼都能玩兒兩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裡給你好好審視的時候。一秒鐘的一本正經,他馬上就會擠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經的表情攪亂掉。 傑克布·艾得勒的歷史不用我介紹,人們早就清楚。六十年代末就有人寫過他的傳記。到現在為止,美國、歐洲大概有不下十個人寫過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於是也就真假難辨。但是有關他怎樣跟著父母、兄弟一塊在三三年移民美國,記載都差不多。一九三三年突然發現美國有一筆遺產需要繼承,對居住在德國的猶太人來說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請函。那年希特勒對猶太人已經開始露出惡毒端倪。艾得勒傳記中也提到了這個親戚是誰。她是傑克布母親的姨媽,守寡後自己唯一的兒子也生癌死了。她的產業不大,在紐約百老匯街有兩處房產,她只能把它們留給艾得勒一家。 傑克布跟我就這麼認識了。一直要到幾個月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在哪裡見過他。 婚禮之後不久,我收到彼得來信,說我為他寄去的經濟擔保仍然幫不上忙。因為美國的簽證官員要看他在德國的納稅證明和五年內無犯罪記錄。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郵程,趕緊到美國電信局服務樓給他發了電報。那時發電報很貴,十美分一個字,我數了數口袋裡的鈔票,用剛領到的一禮拜薪水買了一百多個字。(我從小就聞夠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氣味,摻了廉價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漿的虛假香氣,所以我在一個唐人街律師事務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寧可少拿工錢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裡當摩登洗衣婦。)電報上我叫彼得告訴簽證官,他當時是大學生,怎麼會有收入?至於無犯罪記錄,那是不可能的,在納粹眼裡,猶太人個個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說到舊金山的燈塔礁餐館空著一個位置,是為他空的,海灘也空曠無比,因為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靈上的缺席。總之是這類小布爾喬亞的詞句,一個字十美分地傳送過大洋,傳送給彼得。沒想到回答第二天就來了,彼得也發來電報,說他在維也納郊區一家高爾夫俱樂部幫過忙,俱樂部老闆是父親的朋友,讓他在那裡當了一個暑假的實習醫生,掙了收入。那你就跟他們說謊,說你從來沒掙過收入。我在下一個電報裡氣急敗壞。發電報的美國人長時間地瞪了我一眼——中國佬花這麼大價錢說話還不說點真話。彼得回來的電報很乾脆:太晚了。 太晚了,他已經說了實話。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國簽證官那兒去了!可這正是我愛他的地方,火什麼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個月之後,他說只能聽天由命等奧地利稅務局開恩,翻出他的納稅記錄,給他開一份證明。 他還不如等耶穌(或者摩西)接見呢。 我是在絕望中靈機一動,突然看出了傑克布·艾得勒像誰。應該說我早在一九三九年初夏就見到了傑克布的臉,或者,見到了他那臉的影子,他的面影糅合在彼得的面孔裡。我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的他栗色頭髮揉松,讓它堆在那高大的額頭上。假如這頭髮是黑的,傑克布可以很像彼得。 我把傑克布帶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從這裡開始造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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