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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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怎麼找到他的?我跨上前一步,起死回生似的,腳趾上的凍瘡一陣刺疼。 他說他們家和彼得從來沒斷過聯繫。他不久前還跟彼得談到我,提起他的同志在大合唱中見到我。所以我在這個學校代課的事,對誰也不是個秘密。 你看,我很沒用的,馬上接受了世海的邀請。少年抗日分子出賣我的事實,我馬上忽略不計。 去世海家之前,我去了趟理髮店。 我的頭髮也烘焙成型,一疊疊浪花八級颱風也吹不動。理髮師捧一面木框鏡子,讓我看到側面後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髮費買了層層疊疊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個角色,一個相親的時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髮店我越來越難受。這個扮演的角色讓我自己一點自信也沒了。我掏出小鏡子,手指左刨右刨。這個頭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頭像還不那麼容易搗毀。我幾乎想跳下黃包車,逃掉。 我總算成功地把滿頭浪花毀了一半。但一看還是剛剛從圓桶烘箱下獲得了明星們最新豔聞,或學成了某種編織針法的時尚女郎。 彼得一見我便拿著高腳水晶酒杯走過來,兩眼又大又亮,很高興能再一次和我從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說:你今天真漂亮!這是一聲耳語的驚呼。 我癡癡地看著他。隨他的便吧,說真話說反話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裝,俊美透頂。但還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滿心感觸又滿心委屈:我父親給我的大限將到,他卻不留蹤跡地消失了。現在他居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發了我。 他酒杯裡是粉紅香檳。我以為只有我才能讓他破例喝酒。在我進來時,我就看見他和客人們聊得很高興。我在他生活中沒留下什麼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戀愛上就這麼得寸進尺,患得患失。他高興有什麼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興不應該有別人的份兒。我此時對彼得愛得咬牙切齒。 我說:不漂亮。我是在說我的頭髮。其實話中有話。 彼得怎麼聽得懂我如此層次豐富的不滿和矯情?他馬上說:還好,稍微刻板了一點,不過不妨礙你的美麗。 我說:彼得,我要走了。 彼得說:這麼早?!他從和別人的談話中抽回注意力。 我說這個「走」可是去美國。他問我什麼時候走。訂的是下星期六開往舊金山的船票。都準備好了?有什麼可準備的? 一個英國口音和一個美國口音竊竊私語,把如此之大的計劃變異談完了。 我說:差一點見不著你,就走了。 彼得說:是你不讓我見你啊。 我說:可是你可以從詹姆斯·溫那兒知道,到哪裡能找到我。 彼得說:如果女人不邀請我見她,我要尊重她。 我心裡想,熱戀的人哪來這麼多尊重?!但我口頭上謝了他,謝謝他的尊重。 他這回聽出我的「謝謝」簡直是罵人,但他顧不上了,因為我遠航在即,這消息太具有爆炸性。客廳裡有人彈琴。溫世海在彈。旋律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人們鬧哄哄地吃喝,談著各種可能發財的路徑。悲愴、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這樣的談話中,好不怪誕。 彼得無心吃飯了,他有足夠的東西需要消化。我要遠離的消息不那麼容易消化。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這年紀的世海什麼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飲食、作息時間。除此之外,他的情懷用「松花江」展露給你們,你們魚肉吧、痛飲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絲油膩不沾的音調裡。 我站起身朝客廳走去。沒人看見我走了,就像沒人在意世海絕食彈奏的「松花江」一樣。 彼得跟在我身後。我們在客廳門口手拉起手。他輕聲地說他會等我的消息。我輕聲說擔保書一辦好,就寄給他,然後我就會等著到舊金山碼頭去歡迎他。他看著我。什麼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麼站在世海的松花江裡。世海也像我父親說的那種小年輕,以為自己太年輕了,有得活呢,不那麼容易死。他彈「松花江上」遠比彈肖邦、舒曼、舒伯特彈得好。彈得真好。讓你明白他從來沒彈懂肖邦、舒曼之類。這個「松花江」他是彈懂了。他彈得彼得都懂了。我聽著,聽著。這個少年人做了什麼我不能原諒呢?我全都願意諒解。 我們走出溫家的門,彼得告訴我,因為菲利浦的朋友的船運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納德給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納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讓老愛爾蘭人不高興了。他用攢下的全部積蓄,加上向菲利浦朋友預支的工資,付了房東租房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總算把全家搬進了一個帶亭子間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間,大房間一隔為二,一邊是弟弟、妹妹和他的臥室,一邊做客廳和餐廳。可惜沒有浴盆。房東把浴室隔開,隔出放煤灶的地方,為此拆了浴盆。 我問:一大家子怎麼洗澡呢? 他說:忘了洗澡這樁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暫時的,洗「海綿澡」也可以。 我知道「海綿澡」目前是猶太難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綿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半身地擦洗。 我已經很滿足了,彼得又說。到了美國,我要連洗三天澡!他熱烈地說,惡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告訴他,到了美國頭三天真正該幹的是什麼。舊金山的海灘,礁石上大群的海獅,海獅群落的上方,有座燈塔。一個多世紀來,燈塔像朝著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樣,朝著太平洋,朝著渡洋而來的亞洲移民。那個叫「燈塔礁餐館」的窗子,就開向這座燈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燈塔。往北看,是一片沙灘。 燈塔和落日,加上沙灘,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許諾給彼得的。一刹那間,我忘了燈塔礁餐館不讓白人和華人共坐一個桌,彼得將和我咫尺天涯地坐著,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舊金山,登上那個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屬我的東西許諾。而代替彼得陷入這場種族尷尬的是傑克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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