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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還有原因。一定還有。大伯父大概對我根本不想認了。難道沒給鬼佬欺夠?還要請個鬼佬回家?美國的白鬼佬都不請他進門,何況是個連白鬼佬也看不上的猶太鬼佬!

  這些我沒有向父親證實。證實了更刺痛自己。

  我們離開美國總會時,海關大鐘敲了八下。四下一看,各餐桌點燃了蠟燭,燭光四周,出現了低聲細語的客人。我和父親剛才談話聲調還是過響,因而我們走過一張張餐桌時,讓藍色、灰色、棕色的目光劃了一下。能感到那些目光的冷和硬。

  下了樓我們往黃浦江邊走。就是想走走。

  一隊日本兵從我們身邊跑過去,哇哇地叫喊著「站住!渾蛋!……」我們不懂日語,但這兩句話從一九三七年年底之後,就是日語盲也聽懂了。

  我父親朝他們跑的方向張望。我沒有心思去管別人的悲劇,心裡亂糟糟地想著如何度過離別彼得前的兩個星期。這一走可就是闊別。

  父親用英語罵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他不知覺已經向出事的地方快步走去。

  我順著他走去的方向張望,滙豐銀行對面,傳來人類在獵殺時從喉底和臟腑中發出的聲響。就是那種平時絕對發不出來的聲音。路燈下日本兵成了一大團長有拳腳的黑影。不久,一大團黑影上方出現了一把長軍刀,只在燈光裡劃動一下,就劈砍下去。

  父親已走到離那一團暴力黑影很近的地方。我怕他引火燒身,叫了一聲:「Dad!」在此期間那把窄長軍刀又是幾個上下劈砍。

  請問閣下們出什麼事了?父親用英文問道。他還算曉得厲害,沒有再往刀刃上湊。

  一個騎馬的英國警察跑來,對父親打了個狠狠的手勢,要他少管閒事,同時飛快地說:可憐的傢伙偷錯了人,他不知道那艘遊艇是日本人的,上去偷了一桶柴油。

  狗日的,一桶柴油值幾個錢!我父親說。他的英文懂行的人是聽得出口音的。唐人街口音。廣東話為母語的人每個英文吐字都咬斷最後一點尾音,尤其在他惱怒的時候,這種口音更重。

  英國警察不加評論。來租界服務的警衛人員都是在英國退了休的警察,只要不傷害英國人的利益,他們不計較其他種族間的是非。上海天天有人殺人放火,管不過來。

  日本兵砍累了,慢慢走開,一面在地面上搓著鞋底板。剛剛蹚在血裡,總得把鞋底擦乾淨。我和父親都沒有再上前去。不用湊上前了。從我們站的地方就能看見地上那堆形骸一動不動,暗色的血從馬路牙子上傾瀉。一個小小的暗色瀑布,從我的角度看油黑油黑的。

  英國騎警沒有下馬,從鞍子上向我們轉過身,聳聳肩。這是個多麼討厭的動作!中國人,死了。就這麼回事。或者:你們瞧,五分鐘前還惦著回家吃老婆做的飯呢。或者:又一個任人宰割的中國人,連叫都沒叫一聲。

  我父親堅持要送我回家。剛才那一幕讓他恨不能立刻扭送我去美國。他叫了兩輛黃包車,我的車走在前,他緊跟在後,突然想到有什麼要跟我說,就催他的車夫猛跑兩步,說完他的車又落到後面。有時候趕上來,清了清喉嚨,又不說了。在我的住處門口,我跳下車。他也從車上下來,站在車旁邊說:好好用你的兩個星期。收拾行李也包括在內。

  然後他坐回車座上,向車夫一抬下巴。車子掉轉頭。

  我站在原地,看見他的頭頸縮在大衣領子裡,人給車子顛得一上一下,忽左忽右,渾身有點散架似的。大概他在為剛才險些沖上去勸阻日本兵而後怕。黃包車走遠了,他毫無察覺我一直在目送他。也許他越想越後怕。真正懂得怕是成熟。這就是父親一直到故去都說我不成熟的原因:妹妹,年輕人總以為他們的命結實得很,有的活呢,所以動不動就拿命去挑釁,正因為他們不成熟。

  我的住處暴露了。必要的時候父親可以親自來捉拿我上船。

  第二天我去唐納德的診所找彼得。又是一次突然出現。值班的是另一個醫生,一個上海人。他自我介紹姓文,文天祥的文。文醫生告訴我彼得家有急事,這個週末改成他值班。他問我他可以幫我什麼忙,我說謝謝了,他已經幫了我忙。這種對話很奇怪,無論我怎樣用上海話答對,文醫生就是不屈不撓地講他的上海英文。下面就是我腦子裡記錄下的對話——

  儂曉得彼得屋裡出了啥事體?

  I think they are moving。(我想他們在搬家。)

  搬到啥地方?

  彼得終於如願以償,攢出了那個頗可觀的數目,把全家從大宿舍裡搬出來了。

  我一秒鐘也不想等待,想馬上見到彼得。能找到他的地方只有虹口那幾條街。

  這時一個中國男人扶著一個中國女人走進診所,東張西望,就是沒把我和文醫生望到眼裡。女人嘴裡喃喃地說,一定走錯門了,怎麼沒見那個洋醫生?

  文醫生迎上去:May I help you?

  男人馬上說:噢,沒走錯門。

  文醫生不屈不撓的英文原來很有用。我想給彼得寫一張字條,但怕它先落到唐納德的粉紅的手裡,讓我的字跡和心跡失去貞操,也怕唐納德給彼得一番大叔式的忠告。

  我出了診所就往外白渡橋方向走。冬天偶爾有這麼幾個好天,可以稱它陽光明媚。遠處的船鳴嗚咽一般。

  穿過外白渡橋,匯山路上停泊了幾輛舊汽車。看見衣著摩登樣的人,車主就上來拉生意。這種短途出租車的車主都是猶太難民,幾人合夥買下一輛破車,再偷樑換柱把它修理得返老還童,然後便和黃包車搶起生意來。他們對虹口每一家餐館、酒吧、咖啡館、小客棧——所有猶太難民經營的生意都了如指掌,他們介紹每個客人給餐館或客棧,都能從店主那裡得一份微小的抽頭,同時再從乘客手裡賺一筆車費。猶太人和中國人一樣,你把他們種在鋼筋水泥裡,他們都會生根發芽。

  那個叫萊茵河咖啡館的店面漆了個新門面,做成了假歐式門面。裡面的顧客一看就是那種一杯咖啡坐一上午的人。他們跟老闆聊糧價,聊正在演出的業餘劇社。當然,聊的最多的,還是留在歐洲的親屬。每個人都留了一些親屬在身後,不知親屬們是否收到上海發去的收入證明了。笑話!不是嗎?納粹要看到他們在上海的收入才肯發護照,才肯給他們出境許可!好像不大放心他們,怕他們到上海溫飽無著落!好像他們到了上海流離失所會讓他們於心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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