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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前面講過,我們父女都有別人不認識的一個方面,這個方面只有父女面對時才活過來。一旦我和父親以我們血緣中特有的面目出現,一切都盡在不言中。沒有比那種理解、原諒、接受更徹底了。冒犯還沒出現,就已經被原諒了,不管我一生還有多少歧路要走,我爸爸這個時候看著我,全部提前接受。他正是這樣向我轉過臉的。

  父親說:你瘦了,妹妹。

  這是兩三個月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上次見他還是八月初。他的生日是八月二號。我大概在八月三號或四號(我記不清具體哪一天)神出鬼沒地回到家,給他送了一塊「凱斯林」的蛋糕和祝壽語。

  還好。我說。我每頓飯都是胡亂在小攤上吃碗陽春麵或小餛飩,所以站在父親眼前的,就是攤販們克扣斤兩的後果。

  父親說假如冷的話,他會從家裡給我拿些冬天的衣服出來。然後他問我,第二天是否有空。我看著父親。他鬍子拉碴,不修邊幅,這一天他恢復成了中年光棍。他追問我是否能和他一起吃午飯?

  我們都知道我不能回家的原因。從醫院出逃後,凱瑟琳大大光火,真的成了個惡毒的小後媽,說我如何地自私,偏要和日本人胡鬧,把父親和她也牽連進去。在我為父親道賀生日那天晚上,小後媽的嘴臉可是夠瞧的。她說要麼我就遵守與日本人的諾言馬上離境,要麼就跟家裡一刀兩斷。家成她的了。

  父親又問我到底住在什麼地方。我說是個很差的地方。他說,好啊,連他也不能得到地址。我告訴他,對我的行蹤知道得少些是為了他好,知道了他又會來找上門。我知道父親肯定會一次次往那個地址跑。那就真讓凱瑟琳說中了,我在連累他們。

  父親把桌面上的報紙夾子合上。紙張嗞啦啦作響,跟凝固的寂靜發生刺耳的磨擦。他拿下一摞《華爾街報》,「嗞啦啦」地一張張翻閱。我敢肯定,他心裡「嗞啦啦」翻得更亂。

  他翻著翻著,問我是否還要等著跟彼得一塊兒去美國。我沉默。明擺著的事情何必問呢?

  他想說什麼,覺得自己不必多嘴,接著更起勁地翻弄報紙。周圍都是報架子,我和他的空間是報紙隔出來的,冬天的上海在這個散發油墨味的小空間裡更陰冷潮濕。

  擔保書不好辦呢。他慢慢地說。

  我不說話,但我接收了這個重要信息。我和父親之間常常會長時間沉默,但沉默得非常舒服,不像一般情形,一個人的沉默裡容不下另一個人的沉默。

  沉默了一陣,我站起身,抱緊胳膊。那帶油墨氣味的陰冷在我身上到處鑽。

  我說:那我走了。

  他小聲說:我馬上要去內地了。這句話是他突然決定要告訴我的。是作為一個央求說出來的。意思是,爸爸我要遠離你了,你還不待我好些?至少陪陪我,一塊兒吃頓飯什麼的。

  我當然不能拒絕父親。我問他所有的閱讀結束沒有,沒有的話我可以等。

  他立刻站起來,去前臺取了套鞋和傘。我父親很有意思,看上去大大咧咧,自由自在,但出門常常帶雨傘和套鞋。這都說明他隨時做好了遷移的準備,或者他有一種莫名的危機感。父親告訴我,因為決定去內地,他已經賣掉了車子。

  冬天六點的上海更像深夜,因為真正的深夜反而充滿活力。六點穿行在街上的,是棒子工,在碼頭上卸了一天的貨,脾氣大得嚇死人。另外就是各種辦公樓裡走出來的小職員、小公務員,誰的事都不想礙,巴巴結結做完一天,趕回家吃幾口泡飯,好讓明天一模一樣的日子重複。時髦男女此時還不會出門,他們要等到海關大鐘敲了八下以後,連加班加點的職員也從馬路上消失了,整個貧窮衰敗的上海都消失了,他們才出來。

  我和父親來到美國總會樓下。守門人板著臉看了父親的會員證和我的護照,總算笑了一笑。

  我父親對我做個鬼臉,問我相不相信他現在最想吃的是甜酸肉。我說我相信,因為我也常想吃分量很足的熱狗,上面堆滿亂七八糟的配料。

  結果我們都點了熱狗。

  我問我父親,去內地的事情怎麼和他小夫人談妥的。他說他本來早就要走,可凱瑟琳懷孕了。後來她承認是為了攔住他編出的謊言。倆人吵到離婚邊緣,凱瑟琳求饒了。我父親先去那邊安置下來,再設法把凱瑟琳接過去。

  馬上就走嗎?我開始講英文。

  把你送上去美國的船我就走。上海不是你這樣的女孩子待的地方。你要不回美國,就和我一塊兒去內地。

  我父親很少有這種時候,果斷獨裁,不容置疑。一旦這種時候出現,你最好小心點。

  我說:給我一個星期時間,我給你答覆。

  父親說:給你兩個星期。

  我說:謝謝。

  他說:但你最好別動歪腦筋,逃走什麼的。

  我說:彼得怎麼辦?

  他說:這跟你去美國並不矛盾。你一定要嫁給他,到美國以後正好催促你伯伯。總不會三個伯伯兩個姑母都不幫你忙。你是真要嫁給他?

  我明白了。父親請求給彼得擔保的事遭到了大伯的拒絕。唐人街的生意人在納稅上都經不起推敲。擔保書要求納稅清楚,並對所有動產不動產要如實呈報。伯父們心想,我瘋了嗎?向美國政府露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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