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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不吭氣了。

  這時他已經注射了麻藥,用手術刀在癤子上劃了一下。然後他的手指狠起來,排出了膿血。然後他給切口縫針。

  我突然說:彼得,問你一個問題。

  他把一塊紗布貼在縫合的傷口上。

  他替我問了:我是不是和其他女人……?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要問這個?

  他說:女人都要問的。

  他故作老練的樣子更加傻乎乎的。

  我說:那就是說,你有過?

  他說:嗯。

  我腦子裡轟響一聲。太意外了。

  我說:愛她嗎?

  他說:愛。他的語法時態是過去式。

  他毫不猶豫。毫不支支吾吾。毫不注意我由紅而白的臉色。他寧可傷害我也不願麻煩他自己,把這樣的底細交代得婉轉些。反正他誠實坦蕩,我要覺得受傷是我的事,我找上門讓他傷的呀。

  我問他那為什麼又不愛了。他還是客觀冷靜地說不怪他倆,是因為猶太人和非猶太人通婚犯法。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那個姑娘是不是奧地利人?德國人。我們同校。她比我小一屆。我心裡想,在美國,中國人和白人通婚也犯法。但我沒有說出這句話。我在全力忍痛。

  現在想想,我當時太不近情理,居然要求彼得的感情史和性史都空白一片,只能由我來填寫。他怎麼可以愛一個德國女郎?我覺得他在認識我之前已經背叛了我。愛一個自認為比你高貴優越的種族的女兒,愛一個盛淩於你、欺辱你的民族的女兒,彼得早早地就背叛了我,並且欺騙了我。我在那個愛起來橫蠻無理的歲數就是這樣一個思路。

  他說:妹妹你還好嗎?請別這樣拉長臉。

  我堅持沉默。

  他說:你問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假如你跟我說實話,告訴我你過去的事……

  我說:我過去沒有事!

  他說:你有也沒關係,我接受你,就要接受你的過去……

  我沒有!

  他看我霍然站立在他面前,上身除了一塊紗布什麼也沒穿。

  你沒有也不是我的錯啊,他聳聳肩。

  我低沉地說:你記著,你現在看見的身體,從來沒讓任何異性的眼光弄髒過!

  他說:怎麼能說這是髒呢?

  我已經轉過身,快步走到衣架邊取下我的衣服,背朝著彼得穿上了。

  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對你說他從來沒碰過女人,你信嗎?彼得用一種清醒局外的聲調,在我身後說道。他似乎在為我和那個蒙冤的彼得拉架,找回公道。

  我拿了小包就往門口走,目光劃過他傷心委屈的臉,心軟了。

  然後他又說:你假如告訴我,你過去殺過人,我都不會因為你說實話而這樣懲罰你。

  我火又上來了。他居然熱戀過蔑視他的人。真是賤。他和我這出羅曼史的開場只因為那一出不得不閉幕。假如他追求上了那個德國女人呢?假如沒有那道法令,他不就犯賤成功了?!我心裡想著,一面從包裡取出口紅來塗。

  彼得說:這公平嗎?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過去如何。

  我朝他揚揚手:再見了,明天一早還要掙口糧錢。我心裡說的是另一句話:我的小彼得,我沒有過去;我的過去空下來在等你。原來白等了一場;你的過去那麼無情地背叛了我的過去。

  他說:我說什麼你才不走呢?他看著我的樣子怪苦的。

  我說:真得走了。太晚不安全。我住的地方不是什麼好地方。

  他說:你的口紅全到牙齒上了,親愛的。

  那我的樣子一定可惡而猙獰。他可真局外,真冷靜啊。

  就是那樣,從九月到十一月初,我等著自己想開,對彼得的前女友不再嫉恨。我在那個中學教英文教得痛苦死了,天天在報上找我的「理想職業」。雖然我的開支不大,但物價飛漲,還是入不敷出。商人們開始大發戰爭財,囤積糧食,囤積棉紗棉布,什麼都囤。到處看見搶購東西的人群。我上班的學校外面有一個米店,夜裡人們讓小凳小椅子石頭磚頭替他們排隊,天不亮這些凳子椅子磚頭全變成了人,有的磚石或凳子在夜裡給做了手腳,次序在大大地變更了,這就是一場流血惡鬥的起因。學校教員常常在上課前毫無斯文地搶米,進了教室再為人師表。某天幾個教員誤課,因為他們搶購回來的大米摻沙子摻得不像話,他們找米店老闆換米或者退錢,結果被米店雇的地痞打傷了。

  我這天突然出現在父親的書桌邊。他去圖書館的時間我已經掐得很准:每星期五上午,他總是去圖書館恢復一下單身漢的清靜日子。這一天他也把自己恢復成一個學者和憂患意識很重的知識分子,讀一個星期的《紐約時報》和《華爾街報》,再瀏覽一下《泰晤士報》和《讀賣新聞》。他得找到自己在這個創傷累累的地球上的定位。每隔一個禮拜重新找一次,因為每個禮拜都可能有新的戰爭版圖。

  我到這裡來找他很好,他不是那個大嗓門兒的、大而化之的歸國教授;他是脆弱、敏感,甚至有些厭世的真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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