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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現了。他上來抱住我。

  他說:你這個壞丫頭,石膏都鎖不住!我急瘋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嗎?你父親的血壓一直降不下來!你去哪裡了?

  現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個神出鬼沒的獨行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婦。

  找個地方坐坐好嗎?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時掃視一眼身後。老愛爾蘭人讓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髒水,我把這句話聽進去了。彼得不像我,拿美國護照,玩兒火玩兒得起,他是難民,德、意、日聯合之後,納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們的惡毒意圖。

  彼得也往我身後看看,低聲問我是否有人跟蹤我。我說這一會兒沒有,不過我從醫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圖滾出上海,一定徹底惹惱了他們。他說,那麼我的意思就是剛才有人跟著我。我說誰知道。他看著我的臉。

  現在想一想,當時的我可能感覺自己非凡,做了佔領軍的敵人。

  我們在一家咖啡廳坐下來。我點了一份香腸和芥末,他只點了一杯咖啡。他說他母親一定準備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話她會失望。

  他從來沒提到過要邀請我見見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讓他慌了一下神,然後說:我在攢錢,想租一個像樣點的公寓,讓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點。現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沒體統,沒體面,我父母絕不會接待你這樣的客人。

  我說:我父親想請你們全家去做客。其實我父親說過,別逼他見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了兒女親家了。他怕我心血來潮一過去,說不定又去找個中國人家的小子。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個年代亞洲人和其他人種生的混血兒是最賤的人,不僅父母兩個種族都不認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貓和狗雜交的怪物。

  現在上海的房租漲得太高了。老愛爾蘭人給你的工資大概只夠租個亭子間。我說。

  上海什麼漲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圍,這裡的點心都漲價了。這個咖啡店的老闆是從他親戚那裡貸款開的店。高利貸。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沒有曾經那樣柔順消極,那種貴族式的不實際,現在他的手主動多了,反過來緊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轉動我母親留給我的老玉手鐲。我眼裡的笑意不善,他馬上捏痛我一下。

  你心裡在說,高利貸最先是我們猶太人開始的,是不是?他下巴頦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來摸我不久前從污泥濁水裡拔起來的小腿。

  我說:還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勢,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許我手指尖觸碰到他的指尖。

  他問:什麼?

  我說:據說是猶太人建立了借貸傳統,所以把猶太人殺了就不必還貸款了。這才有兩千多年來的一場場大迫害。

  他說:你還笑!他把手抽回來,坐直了,坐成一個悲憤的對立面。

  我說:你知道美國人排華的時候列出什麼理由?中國人梳辮子、挑擔子、裹小腳,還吃一切烏七八糟的東西,包括海裡的蟲子——那時他們還不知道它叫蝦。還有一條重大的理由,中國人肯多工作少拿錢,變相地復辟了奴隸制。美國廢除奴隸制的代價是林肯的生命,迫害華人驅趕華人是保衛以林肯的生命換來的自由。

  他說:今天我不想談這些。他把兩個拳頭揉進他的深眼窩。他給唐納德醫生奴役了一個禮拜,實在乏了。我們談些快樂點的事,好嗎?

  我說:我父親已經給我伯父寫了信,兩個月之內,經濟擔保書就會辦好。

  他說:他肯定會給我這素昧平生的人辦這麼重大的擔保嗎?

  接下去我告訴了他一件好玩兒的事。舊金山移民局把一九一〇年到一九二〇年入境美國的中國男孩兒叫做「紙兒子」。因為一九〇七年舊金山來了一場大地震,接著又來了一場大火,燒了許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樓裡所有的檔案,所有中國人是否入籍的記錄全給抹了。當然,他們入境出境的記錄也都沒了。誰想有多少個兒子就有多少個兒子。他們跑到移民局填寫自己留在大陸有多少多少個兒子,然後用這些個胡亂填寫的「兒子」名額把中國遠親近鄰的孩子們接到美國。我爺爺自己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還不夠,又把他兄弟姊妹的兒子都變成了他的「紙兒子」。

  我說:我們在移民局官員眼裡早就是反派。

  彼得的臉好看了,笑起來,我的故事娛樂了他。

  他說:妹妹,你知道嗎?我常常慶倖那天去莫裡埃餐館考試。

  我說:我想說的是我伯伯他們不在乎多做一次移民官眼裡的反派。不就是一份經濟擔保嗎?他們有的是辦法。華人在美國的公民權缺項很多:不能上法庭作證之類。不過辦一張紙的擔保,是太小的一樁事。

  這天分手的時候,彼得問我下回在哪裡約會,什麼時間。

  我們約定三天后在唐納德的診所見。那天晚上彼得值夜班,他一個人既做醫生又做看護,還兼清潔工。老愛爾蘭人發現難民非常好用,給彼得的每一分薪水都賺回本錢。在他的診所約會還有一個原因:他將為我拆下石膏。他把工具都借來了,燈泡換成最大的。等我脫了衣服,他一身白地走進來,白制服加上口罩帽子,兩隻眼更大更黑。

  你一定明白,那時男女戀愛不像現在。現在的男女可以在一小時內完成戀愛所有進程。我們腦筋似乎不往性事上想,欲望很容易滿足,拉拉手,擁抱一下,就甜美得無以復加。當然,還有接吻。一個吻能夠點燃多少啊!可讓點燃的部分只向心靈方向燃燒,正是我那個年紀的女孩所要的。因此,讓彼得給我拆下石膏是一件天大的大事。

  我們假裝若無其事地進行這件大事,彼此不看對方的臉,我用種種玩笑來消除尷尬和持續上漲的壓力。現在人們看開這種事了,管它叫性壓力。

  我的皮膚有一片潰爛,是一個熱癤子化膿引起的。彼得輕輕地為我消毒,手指尖像蘸了碘酒的棉球一樣冰涼、柔軟,讓我放心。我把我的身體給他了,他卻把熱戀者的角色和醫生的角色以白大褂嚴實地隔開。

  你真棒。他輕輕地說。

  指什麼?我問,感覺臉紅了。

  他說:有這麼強的耐痛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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