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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晚上六點,彼得面前的,就是這個油頭粉面的我。他半張著嘴,皮笑肉不笑,我趕緊說:快說我美麗!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藝!

  他說:好的——真美麗!

  小夫人從廁所出來,臉上一片羞紅:告訴彼得,要是有根粗夾子,她可以把我做得跟費雯麗一模一樣!

  在那個向費雯麗借來的頭髮下面,還有一系列借來的東西:眉毛是借胡蝶的,嘴唇是周璿的,旗袍是借凱瑟琳的。頭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帶一件晚裝旗袍來。她以為我在醫院閑得生黴,實在沒什麼好玩兒,玩兒起她和她女死黨之間的遊戲來:相互借衣服穿。

  我正南正北地轉動石膏鉗制的身體,讓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旗袍是酒紅色底子,上面罩一層黑蕾絲。這大概是小夫人凱瑟琳最得意的行頭,看梅蘭芳、周信芳搭班唱戲時才穿。

  晚上十點鐘,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後熄燈。十二點鐘,值班護士查房。值班護士的手電筒往我帳子裡晃了晃,看見薄被下的我側身躺著,肩是肩,腰是腰,枕頭上一蓬黑髮。床欄杆上搭著毛巾浴衣,床下一雙印有醫院字號的白布拖鞋。我告訴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條毯子捏塑的,枕頭上擱的黑雞毛撣,是我從清潔品倉庫偷的。

  在護士輕輕掩上門離開的那一刻,我的真身正在匯中飯店的一個三等房間裡。我是九點鐘左右離開醫院的。和彼得、凱瑟琳前後腳離開。日本憲兵雇的廉價眼線假如在醫院某個角落埋伏,一同出門的凱瑟琳和彼得會讓他多少岔一下神。

  我油頭粉面地走出醫院,把換洗衣服打成個長形包裹,斜抱在懷裡。盯梢的漢奸假如正盯著大門,看見的是個剛接了孩子出院的少奶奶。為了甩掉可能的跟蹤,我叫黃包車夫在最熱鬧的福州路上飛跑,然後再轉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館,這家餐館賣一種名牌食物,叫「阿娘黃魚面」,吃的人排隊排到了馬路上。做學生的時候我常來這裡開葷,所以知道館子樓上有個門,通向隔壁的公寓。從公寓二樓下去,穿過走廊、天井,再出門,就是一條小弄堂。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鬆許多,「繈褓」也不抱了,而是一隻手拎著。高跟鞋、石膏背心、晚裝緊身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讓我走到匯中飯店時累得奄奄一息。

  第二天清早,我爬上樓頂,往四周的街道上看,發現我的逃跑成功了,冷清的街上沒誰像是跟蹤者。幹這勾當的人你能認得出,任何時代,什麼年代都有,主子給點錢他就不做人了,去做狗。

  大多數人是一打就怕,進一趟審訊室出來就安分守己了。有的人,像我,是一打就再也不怕,因為事後一想,不是都過來了嗎?也不過如此。還有就是,我心裡一直以來模糊不定的敵意在此之後變得十分具體。那個少佐,他平直單調的面孔就是上百萬日本兵的面孔,非常具體,有聲有色,我把我祖父那輩子的不快活不順心全清算在這些面孔上。

  下面再跟日本人藏貓貓,對於我,就有幹大事的意味。民族對民族了嘛。我要和你較量到底,把輸贏玩兒到底,這個念頭使我的躲藏更加刺激。我那時覺悟有限,把惹一惹日本人當成抗日。

  我從此成了這樣一個人,突然出現在某人面前,某人家裡,或某個場所。我會突然出現在彼得面前,對他說:我想念你了,所以來看看你。我也會突然出現在我父親的客廳(我身上有鑰匙),祝福他生日快樂,問美國的大伯是否有信來,是否替彼得辦妥了經濟擔保。有一天,我突然出現在D女士的公寓門口,對她說:晚上好,我專門來謝謝你對我的幫助。從她的模樣我看出她沒有馬上認出我來。

  離開匯中飯店不久,我按照報上的廣告找了個工作。當然是用假名字。某某私立中學需要英文代課教員,因為原先的教員回新加坡生孩子去了。這個學校在江灣,提供教員半間宿舍,另外半間歸一個菲律賓女教師。我安置下來後,給彼得的診所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就是那位混血打字員。她去叫人,卻叫來了唐納德先生。老愛爾蘭人一聽就聽出我的嗓音,給了我幾句忠告:政治都是很醜惡的,像我這樣一個教授之女別放著太平日子不過,讓政治利用。我滿口答應,說他教訓得好,但能否請他把彼得·寇恩叫來聽電話。唐納德說,這就是美國至今不涉足這場戰爭的原因;美國有腦筋的人都反對美國介入這場戰爭。

  我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和彼得說話。

  他說:可是我介意。彼得工作很忙。我介意你把他拖到那些兒戲的抗日活動中去。雖然我和這小夥子共處才幾天,我已經看出他是個好小夥子,純正、聰明,不值得在你們的胡鬧中斷送前程。

  這老愛爾蘭人在為猶太好小夥子當家,中斷他和一個中國女子的密切關係。美國的人等分明,猶太人屬￿下三等,上大學都要把「寇恩」、「伯格」、「斯坦」之類的姓氏改成「沃克」、「格曼」、「庫勒」之類(前幾個形式是較有代表性的猶太姓氏,後幾個為英國、北歐、德國姓氏)。否則排猶的名牌大學就不會錄取他們,成績優秀,會馬球、網球加鋼琴、小提琴也沒用。儘管如此,猶太人等級還是在中國人之上。唐納德也許忘了,愛爾蘭人在英格蘭人的眼裡,相當於白皮膚的黑人,低劣得只配去做管家、廚子。

  我掛下電話。假如搭電車從我學校到診所要一個小時。這時離他下班還有半小時。來不及了。有個辦法是直奔虹口,在他回難民大宿舍之前截住他。我算了一下路線,便叫了一部黃包車。七月底的上海,一場暴雨使虹口的許多街道成了瘟臭的蘇州河支流,孩子們坐在四腿朝天的板凳和桌子上進行水上狂歡,死貓死狗死老鼠在濕漉漉的陽光裡漸漸肥胖。每個下水道入口,一圈圈烏黑的漣漪翻上來,城市吞下太多污穢,此刻上吐下瀉。黃包車走不下去了,把我撂在舟山路口。

  我學前面那個郵差,把脫下的鞋夾在腋下,蹚進沒膝的污水。郵差把自行車泊在街口,扛著大郵包,挨門送信。曾經的小東京現在讓難民變成了小柏林、小維也納、麵包店、咖啡館、香腸鋪,一個小極了的煙紙店,居然改成了「維也納」理髮店。我跨進用磚和木頭搭起的「水壩」,發現理髮店的水剛剛被舀出去,老地板泡得很透,快發芽的樣子。理髮師告訴我住大宿舍的難民全搬了,因為倉庫地勢最低,灌了暴雨成了游泳池。我問他是否知道兩百多號難民搬去了哪裡,他說無非是另一個大倉庫。謝謝上帝,他因為理髮手藝沒有落魄到跟幾百人做室友。我說那就完蛋了,不可能找到那個庫房了。正好上門送信的郵差用洋涇濱英文說:那麼問問我呀!沒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這個郵差的爸爸就是郵差,比一張虹口地圖還好用。不一會兒就給了我另外幾個庫房的地址。

  我走出舟山路,用手絹擦乾腳,穿上皮涼鞋。這時有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看著越南交通警耍指揮棒。其他行人亂哄哄地過了馬路,他一人還在等。

  我站在一棵懸鈴木樹後面,看他終於讓指揮棒給放行了,朝馬路這邊走來。

  他的西服搭在胳膊上,襯衫袖子擼到胳膊肘,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在他以為沒人注意他的時候,他就有了一副典型的猶太面孔,一雙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陰影深得十分刺目,嘴巴呢?嘴巴讓你覺得他什麼都吞咽得下,什麼都忍慣了。在別人的國土上,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禍都是從口出的。難道我們不也聽著同樣的警言走過童年、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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