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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全城到處都是證據,日本軍曹說。他們幫地下抗日分子到處張貼反日標語!其中一個日本兵「刷」的一聲抖出一張「證據」:一條抗日標語連同尋人啟示、租房啟示、包醫花柳病的廣告一塊被揭了下來。標語的大致內容說:俄國、英國、美國都將支援中國軍隊打回江南。

  那你們怎麼能確定是他們張貼的?一個相貌年輕的母親說。要麼你就抓賊捉贓,要麼你就是胡亂栽贓!

  翻譯頗費了一會兒事才讓日本兵明白了這兩句話。

  日本軍曹說:我們不會平白無故抓人,當然有可靠的消息來源。

  美國女教務長說:那好,他們是我學校的學生,假如他們真的犯有你們所指控的反日行為,我們先要以校紀整肅。

  日本軍曹一擺腦袋,手下們一下子端直了槍,幾步沖到溫世海面前,用槍頭杵在他略有些佝僂的胸口上。誰也沒反應過來,日本兵已經從掛衣服的衣架下面拽出幾張卷起的長條紙,不用打開就知道它們的材質和那張標語一模一樣。

  世海顯然是害怕搜身,想趁早把「證據」轉移。卻被那個三十來歲的日本兵抓個人贓俱在。

  彼得一直到這一刻才完全醒了。他臉色灰白地看著日本兵的槍托一下一下落在世海頭上,身上。一米七二的世海滾成了一個球。我上去拉他,又惹那日本人來了火氣,一槍托朝我的肩膀夯下來,若不是我躲打躲得好,肩膀一定脫臼了。

  彼得大大地睜著兩隻黑眼睛,似乎傷心和委屈同時湧上來:怎麼走到哪裡都躲不出殘忍和暴力?!他原以為一切可以從零開始,連厄運都可以降到零,可一回神,自己又在流血汩汩、猙獰面目的圖景中了。

  整個餐會起義了,各種語言在叫喊:「停止打人!停止行兇!……」

  十多個日本兵從院子外趕進來,開著冷氣的前廳刹那間一陣熱烘烘的汗臭。

  日本軍曹打人打得他自己臉也煞白。他拎起被他打成一球的溫世海,指著前面被搜捕出來的幾個男學生,問誰是頭頭。

  溫世海鼻子以下一片血肉模糊。他避開日本兵的逼視,身子儘量躲到一下子打不著的地方,左肩斜出去。似乎他練過拳擊,正採取防禦姿態。

  日本人連吼幾遍,世海終於抬起眼,朝那幾個男學生看去。這時一個母親說話了:詹姆斯·溫,你自己做事自己當,往阿拉凱文這裡看啥看?!不作興血口噴人的,阿拉凱文沒證據被人家日本人捉牢!儂血口噴人也沒用!……

  世海是好樣的,趕緊把眼光收回,快速眨巴著松松的眼皮。

  日本人通過翻譯對世海說,他若不交出頭頭,就得去憲兵隊坐牢。

  我用英文跟世海說:別怕,你父親認識的人多,說不定不會讓你吃太多苦頭。我這就去通知你父母。

  不少人開始拿包拿帽子,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三十多歲的日本兵卻宣佈,每個人想要離開,必須要經過搜身。女士們相互搜身,坤包交給士兵。

  又是一片各種語言的抗議。日本兵像是沒聽見,嚴謹負責地把男賓女賓分開,又看著女賓結成雙對,把手伸在對方僅裹著袒胸露背絲綢衣裙的身體上。虧他們想得出這樣失體統的法子。

  唐納德醫生嗓門最大,雪茄煙一樣粗的手指點著日本兵說,他要讓美領館發抗議照會。

  所有日本兵都是只忙自己的,你們說什麼話解氣就說什麼,隨便,請吧,只要你們按指令抬起兩手,脫下皮鞋、解下褲腰帶。

  女賓們都穿著絹紗的雞尾酒會小禮服,坤包裡的東西也一目了然,除了粉盒、小手絹,就是易帶的香水、檀香扇,無非如此。我是最後一個被搜查的女賓,日本兵叫了一個學生的母親來搜我的身。當然是什麼也沒有,我看見在男賓隊列裡的彼得籲出一口氣。

  出了禮拜堂,我向美國女教務長打聽,能不能用她的電話跟詹姆斯·溫的家長聯絡,女教務長叫我放心,她已經吩咐人去通知了。

  這時,兩個日本兵正把世海架到三點鐘的酷日下。彼得冰涼的手按在了我那挨了一槍托的肩上。

  我轉過臉看著他。我心裡在說,彼得,看見了吧?有國土也沒用,人家找到你的國土上來作踐你。

  他的手在我受傷的肩頭撫摸著。

  彼得說:你的陽傘呢?他看見我在毒太陽下皺緊眉頭。

  我走回禮拜堂,七八個穿雪白制服的侍應生正在撤下餐盤。擺得像珠寶一樣的俄國魚子醬圖案尚未被破壞。地獄中的天堂塌了個牆角,四五個日本兵仍在對那幾個少年反日英雄盤問。他們的父母坐在一旁,母親們不時擦著淚或汗。那個叫凱文的學生西裝上全是汙黑的塵垢,顯然在鐘樓上某個積了半世紀塵土的角落和日本兵捉迷藏。

  我對日本兵比劃著:陽傘。

  日本兵橫過步槍擋住我的去路。告訴你們,我們這樣受外族人欺辱的孩子自尊心是畸形的,病態的敏感,在能倚仗自己身份優越的時候一定不放過機會。這就是為什麼我的包裡放著美國護照。各種外族人在上海進行種族優越競賽的時候,我決不放棄我美國身份的優越性。

  就在這一刻,我和面前的年輕日本兵臉對臉。我真該服一服軟,捨棄那把舶來品陽傘掉頭走去。可是我的病態自尊心大發作。「啪」的一聲,我按了一下小包的搭扣,金屬的包口像貝殼一樣張開。我取出我的美國護照,給年輕的日本兵看了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佔領國的公民,別跟我神氣活現。

  他翻了翻護照。我在他眼裡太神氣活現。他乾脆一橫心,槍桿子抵在我身上。

  按說他這樣耍橫也說得過去,因為他們正在盤問那些小嫌疑犯。

  彼得不放心了,從院子那頭跑過來,一面叫我:May!妹妹!(到這個時候,他已經喜歡叫我的乳名了!)不值得的!……

  彼得,可憐你們祖祖輩輩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仍然落個斬盡殺絕的下場。那是我在心裡說的。

  彼得的規勸讓我鬼使神差地往旁邊一閃,從步槍旁邊繞了過去。我的傘就在那衣架下面擱著。我穿過日本兵的步槍射程向衣架走去。在租界打死一個美國身份的人,大概會有點後果,我正是依仗這一點。他們在三七年冬天攻佔南京時假裝誤擊,炸沉了美國軍艦Panay,上面載著大半個美國領事館,但在租界裡他們不敢輕易「誤擊」。

  站住!日本兵喊道。(雖然不懂他的話,但從他的語氣我知道他一定勒令我「站住」。)

  我已經到達了那個衣架前面,無所謂站住不站住。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指指掛靠牆斜倚的那個白色綢傘。傘是舊貨店買的舶來品,用降落傘綢做的,十分牢固,晴雨兩用。我的背現在是個好靶子,黑洞洞的槍口怎樣發射命中率都會不錯。

  抗日小勇士們都不為自己擔心,為我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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